醉仙楼账房的墨迹在灯下洇开,“墨砚”笔锋陡转。
“琼浆味甘,然性燥,饮之易生虚火,殿下浅酌为宜”——寻常批注的“燥”字三点水,墨色略深一分。
“檀木小几,纹理天成,叩之音清越,然需防虫蛀”——“虫蛀”二字末笔,藏了半枚军中信令的断续符。
九皇子指节敲击桌案的韵律,化为墨中暗码。
账本合拢,墨砚垂首退入阴影,无人察觉他指缝沾着的药水,正缓缓渗入书脊夹层。
岭南王府的烛火下,陈锋指尖划过“九皇子精军中信令”八字密文,眸底寒潭骤起狂澜。
“本王的九弟……”冷笑如刀锋刮过灯影,“藏得够深!”
而此刻的深宫御书房,九皇子陈珏的蟒袍拂过龙案,将一份“东海布防图”推向阴影中的海寇首领。
“三月后,岭南水师‘蛟龙号’首航东海,击沉它。”
“本王要陈锋的尸骨,喂尽东海鱼虾!”
醉仙楼顶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三楼账房内,空气凝滞,唯有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轻响。“墨砚”——岭南王府代号“墨鸦”的密探——伏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前,低垂着头颅,仿佛整个心神都沉浸在手头那本厚厚的流水账册中。他面容普通,属于丢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的那种,唯有一双执笔的手异常稳定,骨节分明,透着一股与账房先生身份不符的韧劲。
灯影摇曳,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方才屏风外那稳定、清晰、带着军旅特有韵律的敲击声,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
咚…咚…咚…
那是九皇子陈珏无意识间叩击桌面的声响,与岭南王府密训中记录的、大周军中信令“待命”指令的节奏、轻重、间隔,分毫不差!一个以文采风流、诗酒自娱着称的皇子,怎会精通这等只在沙场生死搏杀间传递命令的隐秘手段?他在向谁“待命”?这醉生梦死的销金窟里,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暗流?
墨砚的呼吸依旧平稳,但笔下的字迹却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蘸饱了墨,在记录“赏红绡姑娘珍珠耳珰一对”的条目下方,极其自然地添上了一行看似无关痛痒的批注:
“琼浆味甘,然性燥,饮之易生虚火,殿下浅酌为宜。”
字迹工整清秀。然而,那“燥”字的三点水旁,墨色似乎比其他笔画略深了一分,在灯下几乎难以分辨,唯有最精密的审视才能察觉那极其细微的差异——那是岭南密探特制的密写药水,遇特定药液才会显影。
笔锋未停,墨砚又在另一处酒水开销的批注旁写道:
“檀木小几,纹理天成,叩之音清越,然需防虫蛀。”
“虫蛀”二字的最后一笔,一个极其微小的顿挫和上扬,巧妙地融入了半枚代表“信令中断”的断续符!整个批注看起来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就像是一个尽职的账房在提醒主人保养家具。唯有最核心的密探,才能从这看似寻常的叮嘱中,解读出“九皇子精通军中信令”这八个惊心动魄的字眼。
最后一笔落下,墨砚轻轻吹干墨迹,合上账本。动作流畅自然,带着账房先生特有的谨慎和一丝疲惫。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起身将账本放入一旁专门存放重要账簿的紫檀木匣中,小心地上了锁。指尖在锁扣处一抹而过,指缝间沾染的、无色无味的特制药水,已不着痕迹地渗入书脊的夹层缝隙,与方才写下的密文悄然融合。
做完这一切,他垂首躬身,如同最不起眼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间弥漫着酒气与阴谋气息的房间,汇入醉仙楼后台忙碌的仆役人群中,再无半点痕迹。
岭南王府,听涛阁。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唯有临湖的窗棂外传来湖水轻拍岸堤的细碎声响。巨大的岭南疆域沙盘旁,新添的紫檀长案上,铺展着更为精细的大周全境舆图。烛台高燃,跳跃的火光将陈锋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山岳般的沉凝。
一份薄如蝉翼、经过特殊处理的密报,此刻正摊开在陈锋的掌心。岭南特有的“隐墨”技术,让沾染了特定显影药液的纸张上,清晰地浮现出墨砚传递的惊世密文:“九皇子精军中信令”。
八个字,如同八道惊雷,在陈锋深邃的眼眸中炸开,瞬间掀起滔天狂澜!平静如寒潭的眼底,骤然翻涌起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风暴。他捏着密报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骨节发出轻微的声响。
“军中信令……待命……”陈锋的声音低沉地响起,一字一顿,如同冰棱相互撞击,在寂静的阁楼内回荡,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锐利和刺骨的寒意,“本王的‘好九弟’……”他嘴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反而让整个听涛阁的温度骤降,“藏得够深啊!”
一直侍立在侧的谋士杜衡,此刻也是脸色剧变,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深知这八个字的分量!一个皇子,尤其是一个以“文弱”示人、深得帝宠的皇子,私下精通军中用于战场指挥、传递机密指令的信令之术,这意味着什么?
“王爷,”杜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躬身道,“九皇子此举……绝非偶然兴趣。掌握军中信令,非经年累月实战浸淫或核心将门秘传不可得。他背后……恐怕不止是几个门客那么简单!这信令,他是在向谁传递指令?他手中,是否还掌握着其他军中力量?他处心积虑,所图……”
“所图?”陈锋猛地抬眼,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剑,直刺舆图上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煌煌帝都,“所图自然是这万里江山!是那把龙椅!”他猛地将密报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烛火随之剧烈摇晃,“本王离京时,他尚是那个只会跟在太子身后摇尾乞怜的‘九弟’。短短数年,竟已暗中将手伸进了军伍之中!好,好得很!”
陈锋负手踱到巨大的沙盘前,凝视着代表帝都的位置,眼中杀机四溢:“本王原以为,他不过是想借京城世族之手,在岭南给本王使些绊子,捞些钱粮好处。现在看来,倒是小觑了他的野心和手段!查!”他霍然转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动用‘燕子’一切力量,给本王盯死陈珏!本王要知道,他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他在军中安插了多少人手!他每一次‘待命’,对象是谁!还有……”他手指重重戳在舆图上岭南的位置,“他针对岭南的所有布置,本王要提前知晓!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诺!”杜衡肃然领命,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深知,九皇子这道隐藏的利爪,已然触及了岭南王最深的逆鳞。一场席卷朝堂与边关的腥风血雨,已在所难免。
与此同时,大周皇宫深处。
重重宫阙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御书房内灯火通明,龙涎香在暖融的空气中静静燃烧。皇帝年迈,早已倦于政务,这间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书房,如今已成了九皇子陈珏时常“代父批阅奏章”的所在。
沉重的雕花木门无声开启,又悄然合拢。侍奉的太监宫女早已被屏退。陈珏一身暗绣四爪金蟒的亲王常服,负手立于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前,俊朗的面容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几分阴鸷。他面前,垂首肃立着一个身材精悍、肤色黝黑、带着浓重海腥味的男子。此人一身锦缎,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剽悍与戾气,正是纵横东海多年、令沿海州府闻风丧胆的海寇巨枭——“浪里蛟”郑沧。
“浪里蛟”郑沧,这名字在东海沿岸可止小儿夜啼。但此刻,在这煌煌天家御书房内,面对这位年轻的皇子,他却将头颅压得极低,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睑下,一闪而逝的贪婪与凶光,才显露出他海盗的本性。
“殿下,您吩咐。”郑沧的声音刻意压得低沉沙哑。
陈珏没有回头,目光落在御案上一卷摊开的巨大海图上。他的指尖缓缓划过代表岭南沿海的曲折海岸线,最终停留在标注着“新港”的位置,那里用朱砂画着一个醒目的船形标记——蛟龙号。
“郑沧,”陈珏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压,“你在东海逍遥了十几年,靠的是朝廷水师无能,海防空虚。可如今,岭南那边,弄出了点新花样。”他修长的手指在那“蛟龙号”的标记上重重一点,“本王得到密报,岭南王陈锋,耗费巨资,秘密打造了一艘名为‘蛟龙号’的战船。坚船利炮,航速远超你那些破烂帆船。”
郑沧的瞳孔猛地一缩!作为海寇,他对海船的了解深入骨髓。“蛟龙号”的名头他已有耳闻,一直以为是岭南商船,没想到竟是战船!一股寒意瞬间爬上他的脊背。
陈珏转过身,烛光映亮他半边脸庞,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这艘船,还有那个不自量力、妄想染指海权的岭南王,让本王……很不痛快。”他伸手,从御案暗格里抽出一卷更加精细的图纸,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航路、暗礁、水流甚至季风变化,赫然是帝国东海沿岸最机密的布防详图!
“此图,乃东海布防之根本,国之重器。”陈珏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致命的诱惑,“本王将它交给你。”
郑沧呼吸骤然粗重,双眼死死盯住那张图,如同饿狼见到血肉!有了这个,整个东海对他而言,将再无秘密!
“本王要你,三个月后,在‘蛟龙号’首次巡航东海、驶入‘鬼见愁’峡口时……”陈珏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刻骨的杀意,“击沉它!让它带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岭南王,一起葬身鱼腹!船要沉得彻底,人要死得干净!片板不得归港!”
郑沧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嗜血的凶光,脸上横肉抖动,狞笑道:“殿下放心!‘鬼见愁’那地方,暗礁密布,水流诡谲,正是埋伏的绝地!有了这布防图,属下定叫那‘蛟龙号’有去无回!至于岭南王……嘿嘿,属下会让他尝尝喂鲨鱼的滋味!”
陈珏满意地点点头,将那份致命的东海布防图缓缓推向郑沧,如同在赐予一件微不足道的玩物。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岭南王陈锋葬身怒海的景象,声音轻得像一阵阴风:
“去吧。本王要陈锋的尸骨,喂尽东海鱼虾!这,就是与本王作对的下场!”
郑沧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卷价值连城、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图纸,如同捧着通往地狱的钥匙,深深一躬,身影迅速融入御书房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烛火跳动,将陈珏脸上那抹阴冷的笑意映照得格外清晰。他缓缓走到御案旁,拿起一枚代表岭南王的黑色玉质小印,把玩片刻,然后五指猛地收拢!
“三哥……别怪九弟心狠。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该活着回来,更不该……挡了本王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