陨星玄铁的寒光在兵造监的炉火映照下流转,灰袍老者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水墨,消散得无影无踪。我紧握着那枚薄如蝉翼却坚逾精钢的甲片,指尖传来冰泉般的触感与沉甸甸的分量,那柄曾瞬杀四骑的奇古黑匕静静躺在掌心,暗纹如活物般微微搏动。
“王监造!”我的声音斩断了满室死寂,惊醒了瘫软在地的老匠头和那群面无人色的工匠。他们茫然抬头,脸上犹带劫后余生的惶惑。
“即日起,兵造监封门!所有人,吃住皆在此处!”我将手中甲片与黑匕重重拍在滚烫的锻台上,金石交击之声震得众人心头发颤,“以此甲为范!以此匕为模!倾尽岭南库藏之铁!本王要八百副山文重甲!八百杆破阵马槊!三个月!少一副,少一杆——”我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惨白的脸,寒如九幽玄冰,“提头来见!”
灰袍人带来的陨星玄铁与那神鬼莫测的锻法,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死气沉沉的地下兵造监。最初的震撼与恐惧过后,是近乎癫狂的忙碌。
熔炉的火光昼夜不息,将幽闭的空间炙烤得如同蒸笼。赤膊的工匠们汗流浃背,皮肤被高温灼得通红,却无人敢有丝毫懈怠。王监造仿佛被抽去了所有衰老疲态,一双浑浊老眼死死盯着幽蓝炉火中那两块缓缓交融的金属——一块是岭南精铁,一块是灰袍人留下的陨星玄铁。他枯瘦的手颤抖着,却无比精准地模仿着记忆中那神乎其技的落锤轨迹。
铛!铛!铛!
不再是杂乱无章的敲打,而是带着一种古老韵律的锻击。每一次锤落,火星不再四溅,而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约束,化作一道赤金色的细流,缠绕着铁胚。金属在锤下延展、融合,杂质被无情剔除,发出细微的哀鸣。当炽白的铁胚浸入那桶被王监造以秘法处理过的淬火寒液时,嗤啦爆响的白雾中,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与坚韧气息弥漫开来。
“成了!王爷!成了!”王监造捧起第一片成功复刻的复合甲片,老泪纵横,布满烫伤水泡的手却稳如磐石。那甲片乌黑中流淌着星辰般深邃的微光,边缘锐利得仿佛能切开视线。他学着我的样子,用尽全力一掰!甲片弯折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却坚韧如百炼藤甲,毫无崩裂之象!
同样的奇迹在槊杆锻造区上演。以那柄奇古黑匕的形制与暗纹为蓝本,融入复合锻打之法,丈二长的槊杆在反复淬炼中诞生。它通体乌沉,非金非木,入手温润却重逾寻常铁槊,韧性惊人。槊锋依照匕首的弧度与血槽开刃,寒芒内敛,隐隐带着一丝吞噬光线的邪异。
兵造监彻底化作一座为战争而生的熔炉。锤声日夜不绝,如同岭南大地深处搏动的心脏。一车车精铁原矿从秘密矿洞运入,一副副闪烁着乌金星辰光泽的复合重甲、一杆杆暗纹流转的破阵马槊,在汗水和炉火的淬炼下源源不断流出,堆积如山。三个月,不眠不休的三个月!当最后一批甲胄兵刃验收合格,王监造直接瘫倒在滚烫的铁屑堆里昏死过去,脸上却凝固着近乎神圣的满足。
岭南腹地,断龙谷以西五十里,瘴疠林。
这里终年弥漫着淡紫色的毒瘴,树木扭曲怪诞,藤蔓如巨蟒缠绕,地面是深不见底的腐殖泥潭,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别说大队骑兵,寻常人踏入此地,不消半个时辰便会头晕目眩,毒发身亡。然而此刻,这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地深处,却被人为地清理出一片方圆数里的“战场”。
战场中央,矗立着数百根合抱粗的硬木桩,深深打入坚实的泥地深处,模拟着最坚实的步兵拒马阵。木桩之间,还撒满了尖锐的铁蒺藜,布置了绊马索和陷坑。战场边缘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临时搭建起一座简陋的观战台。台上,除了我,还有岭南军中以悍勇着称的陌刀营统领张霸,以及十几名被特意“邀请”来的、脸色惨白、手脚戴着沉重镣铐的蛮族部落俘虏头领。他们是赵铁上次深入蛮荒清剿叛逆时抓到的“贵客”,此刻正被强迫观摩一场颠覆他们认知的表演。
张霸抱着他那柄门板似的巨型陌刀,虬髯阔脸上写满了不屑与狐疑。他斜睨着台下那片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瓮声瓮气地嘟囔:“王爷,这鬼地方……真能跑马?还有那劳什子重甲,几百斤披挂上,陷进泥里拔都拔不出来吧?末将的陌刀营,一个冲锋就能……”
我冷冷打断他:“张霸,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你的陌刀,今日之后,或许只能砍柴。”
张霸被噎得脸色一红,梗着脖子不服气,却不敢再多言。那些蛮族俘虏头领则眼神闪烁,带着恐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显然也认为在这绝地披挂重甲冲锋是自寻死路。
呜——!
低沉的牛角号声骤然撕破瘴林的死寂!
战场另一端,被浓密瘴气和扭曲怪树遮蔽的入口处,一片令人心悸的幽暗缓缓“流淌”而出!
没有阳光的反射,没有金属的铿锵。八百骑如同从地狱深渊爬出的钢铁梦魇,沉默地出现在所有人视野中!人马俱被新锻造的乌金星辰重甲覆盖,甲片在稀薄的瘴气微光下流淌着冰冷深邃的光泽,如同吞噬光线的黑洞。狰狞的面帘遮住了战马的口鼻,只露出那双沉静中透着嗜血光芒的眼睛。丈二长的破阵槊平端在手,槊锋斜指地面,暗纹在幽暗中仿佛活物般微微脉动,散发着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
死寂!
观战台上,张霸的嘟囔戛然而止,嘴巴无意识地张大,足以塞进一个拳头。他怀中的陌刀“哐当”一声滑落在地,竟浑然不觉。那些蛮族俘虏头领脸上的幸灾乐祸瞬间冻结,化为极致的惊恐,身体筛糠般颤抖起来,沉重的镣铐哗啦作响。他们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片瘴疠林泥沼的恐怖!可眼前这支……这根本不该存在于人间的军队,竟踏在腐臭的泥浆之上,如同踏在坚实的石板!沉重的马蹄每一次落下,只带起轻微的泥泞声,蹄印浅得不可思议!
“这……这不可能……”一个蛮族头领失神地喃喃,牙齿格格打颤。
没有战鼓,没有呐喊。只有重甲摩擦发出的低沉沙沙声,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游走。八百重骑在为首一骑的引领下,开始缓步向前。速度很慢,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片瘴林的大地都在随着这缓慢而坚定的步伐微微震颤。
“锥形阵!提速!”一声低沉短促的命令,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轰!
沉闷的雷鸣骤然炸响!不是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大地!
八百匹披挂着数百斤重甲、筋骨强健如龙的“破山虎”与“黑云驹”,在主人的催动下,瞬间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恐怖力量!沉重的铁蹄不再收敛,以狂暴的姿态狠狠践踏大地!腐殖的泥浆被碗口大的蹄铁成片掀起,如同黑色的巨浪!整个锥形阵的速度在刹那间提升到极致!
钢铁洪流!真正的钢铁洪流!裹挟着摧毁一切的毁灭意志,化作一支巨大的、燃烧着黑色火焰的箭矢,狠狠撞向前方那片由硬木桩、铁蒺藜、绊马索构成的“死亡陷阱”!
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冲在最前的骑士,身体与胯下战马融为一体,双臂肌肉坟起,将手中那杆乌沉的破阵槊端平!槊锋直指正前方一根最粗壮的硬木桩!他身后,两侧的骑士同样放平了马槊,层层叠叠的槊锋,构成一片移动的死亡森林!没有呐喊,只有铁蹄践踏大地的狂暴轰鸣与重甲摩擦的金属风暴!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乌沉的槊锋与粗壮的硬木桩悍然碰撞!
没有僵持!没有折断!
那足以抵挡寻常骑兵冲撞的硬木桩,在复合破阵槊的锋芒与重骑携带的万钧之力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接触的瞬间,槊锋上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幽光一闪!嗤啦!坚硬的木桩如同被热刀切过的油脂,从中被平滑地剖开!崩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向后激射!紧接着,沉重的马蹄携带着无匹的力量,狠狠踏在被剖开的木桩残骸上!
咔嚓!咔嚓!咔嚓!
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硬木拒马阵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轻易撕裂、碾碎、践踏成满地狼藉的碎片!碗口大的铁蹄踏过尖锐的铁蒺藜,精铁打造的尖刺竟在恐怖的重量下扭曲、崩断!隐藏的绊马索被生生崩断,陷坑被沉重的铁蹄直接踏平!任何阻碍,在这股纯粹的、毁灭性的钢铁力量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八百铁骑组成的巨大锥形阵,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插入凝固的牛油,毫无滞涩地贯穿了整个“死亡陷阱”!所过之处,只有被彻底粉碎的障碍和深陷的蹄印!冲锋的势头几乎未曾减弱,一直冲到了战场的尽头!
死寂!比冲锋前更加彻底的死寂!
观战台上,落针可闻。张霸保持着张大嘴巴的姿势,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死死盯着那片被彻底“犁平”的战场。精心布置的硬木桩、铁蒺藜、陷坑……此刻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碎片和深陷的泥坑!他引以为傲、认为能劈开一切的陌刀,此刻静静躺在脚边,显得如此黯淡无光。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死寂。一个蛮族俘虏头领彻底崩溃,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身下迅速洇开一片湿痕,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他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用蛮语发出无意识的呓语:“魔神……这是地狱的魔神……不可战胜……”
其他俘虏也全都面无人色,抖如风中落叶,看向那支停在战场尽头、如同黑色礁石般沉默的重骑部队的目光,充满了最原始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什么山林瘴气,什么泥沼陷阱,在这股力量面前,都是笑话!他们赖以生存的险恶环境,此刻成了埋葬他们信心的坟墓!
我缓缓起身,走到观战台边缘。风卷起瘴林的腥气,吹拂着冰冷的重甲。八百铁骑,在烟尘与泥泞的背景下,无声地调转马头,重新面向观战台。人马静默,玄甲如渊,唯有槊锋上的暗纹在瘴气微光下流转,仿佛无声的咆哮。
“张霸,”我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入身后,“现在,你还觉得你的陌刀能砍断他们的脊梁吗?”
张霸猛地一颤,如梦初醒。他低头看了看脚边的陌刀,又猛地抬头望向那片被彻底蹂躏的战场,最后目光落在那八百尊沉默的钢铁魔神身上。这个以悍勇着称的猛将,脸上最后一丝不服气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致震撼和狂热崇拜的复杂表情。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变形:“末将……末将有眼无珠!王爷神威!有此铁骑,天下何人能挡?!末将……愿为王爷手中陌刀,为铁骑开道!”
我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群瘫软在地、彻底丧失斗志的蛮族俘虏。八百铁骑初露锋芒,便在这岭南绝地,以最蛮横的姿态碾碎了所有质疑,更在蛮族心中种下了不可磨灭的恐惧种子。
然而,就在这军心振奋、蛮夷丧胆的时刻,一匹快马如旋风般冲入瘴林边缘。马背上的斥候浑身是汗,脸色焦急,顾不得行礼,嘶声喊道:“王爷!急报!沿海烽火台狼烟四起!大批不明海船登陆!苍梧港……遭遇突袭!守备将军……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