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驹的蹄声踏碎了月亮湖畔的死寂,也踏碎了赵铁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牧狼人”消失在石屋阴影中的背影,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神魂深处——岭南王陈锋的谋划,在这塞外绝域,竟非绝密!五百匹雄峻如山的黑云驹种马在手下人小心翼翼的驱赶下汇聚,钢青色的皮毛在昏沉天光下流淌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每一匹都蕴含着撕裂战场的潜力。然而,赵铁心头的狂喜已被巨大的危机感死死压住。
“走!快走!”他几乎是嘶吼着下令,声音在戈壁的朔风中破碎,“一刻不停!直插‘鬼见愁’!回岭南!”他猛地一夹马腹,河曲马吃痛,箭一般窜出。身后,二十名岭南精锐如同绷紧的弓弦,护卫着这支足以改变岭南乃至天下格局的“马队”,向着来时的死亡风口亡命狂奔。身后,月亮湖那片诡异的宁静,比最凶厉的追杀更令人窒息。
岭南王府,地下兵造监。
空气灼热,铁腥味浓得化不开。巨大的熔炉如同地底蛰伏的凶兽,吞吐着暗红色的火舌,将整个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叮叮当当的金铁交击声密集如雨,赤膊的工匠们挥汗如雨,肌肉虬结的臂膀轮动巨锤,狠狠砸在通红的铁胚上,溅起一蓬蓬刺目的火星。
我站在一处高台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成果”——数百副打造好的玄铁山文甲片。甲片乌黑,边缘打磨得锋利,山岳般的纹理在火光下流动着冷硬的光泽。然而,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台下一名老匠头手中那杆扭曲变形的丈二马槊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王监造,”我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满室的喧嚣,带着山雨欲来的冰冷,“你告诉本王,这就是你们耗时半月,耗费无数精铁,给‘破阵营’打造的破阵槊?”我指着那杆槊,槊身靠近槊锋一尺处,赫然呈现一个不自然的弯折,显然是在测试硬木桩时崩断了韧性!
王监造,一个头发花白、在岭南匠造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匠师,此刻浑身筛糠般颤抖,汗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地面上嗤嗤作响。他噗通一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粗糙的石板上:“王……王爷息怒!非是匠人们不尽心!岭南精铁虽好,可……可要打造如此长、如此韧、锋锐还要能破重甲的槊锋……难!太难了!槊身过长,淬火极易变形开裂,强韧与锋锐难以兼顾……小的们已经试了十七种锻打叠钢的法子,这……这已是最好的一杆了!”他身后,一群负责槊杆锻造的大匠也齐刷刷跪倒一片,脸上满是惶恐和无奈。
我缓缓走下高台,靴底踩在滚烫的铁屑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我走到那堆“甲山”旁,随手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山文甲片,手指用力一掰!喀嚓!一声脆响,甲片应声而断!断裂处,晶粒粗大,韧性不足!
“还有这甲!”我将断片狠狠砸在王监造面前,碎片跳起,擦过他苍老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山文甲,讲的是甲片相叠,卸力护身!可这甲片,脆如焦炭!敌人一刀斩来,甲片碎裂,锐片反会扎进我军将士的皮肉!这就是你们的护身宝甲?!”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灼热的工坊内炸响,震得所有工匠动作一僵,连熔炉的火焰都似乎为之一窒!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王监造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岭南铁矿……杂质太多!虽经反复锻打,韧劲始终……始终差那么一线!小的们……实在是黔驴技穷了!”他身后的匠人们也跟着磕头,绝望的气氛弥漫开来。重骑兵是钢铁堡垒,可若这堡垒自身的“砖石”脆弱不堪,那便是天大的笑话!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岭南缺马,好不容易赵铁舍命搏来一线曙光,如今竟卡在这最基础的甲胄兵器上!我眼中寒光一闪,手已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就在杀意即将喷薄而出的刹那——
“报——!”一个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亲卫连滚爬爬地冲进工坊,嘶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刻骨的恐惧:“王爷!赵将军……赵将军回来了!在……在断龙谷外!但……但是……”
“但是什么?!”我猛地转身,心中那不祥的预感瞬间放大!
“追兵!有追兵!”亲卫的声音带着哭腔,“赵将军他们……快顶不住了!马……马被堵在谷口了!”
阴山北麓,“鬼见愁”风口。
这里已不再是赵铁来时遭遇沙匪的险地,而是变成了真正的血肉磨盘!狂风在这里失去了声音,被震天的喊杀、金铁撞击的爆鸣和濒死的惨嚎彻底淹没!
黄沙被染成了暗红色,粘稠地裹挟着残肢断臂。赵铁浑身浴血,左臂软软垂下,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从肩胛一直拉到肋下,鲜血浸透了半边衣甲。他右手紧握着一柄崩了刃口的镔铁长刀,刀身已成了暗红色。他背靠着一块被鲜血反复冲刷的巨大风蚀岩,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扯动伤口,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他身边,只剩下七八个还能站立的岭南精锐,个个带伤,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死死护住岩壁下一个狭窄的、仅容两马并行的缝隙——那是通往断龙谷的唯一生路!缝隙之后,隐隐传来黑云驹惊恐不安的嘶鸣。
而他们的对面,是黑压压一片,如同蝗虫般涌来的骑兵!人数不下三百!分属三个不同的部落,皮袍颜色杂乱,武器也五花八门,但眼神中的贪婪和凶残却如出一辙!他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赵铁等人用血肉筑成的最后防线!
“挡住!给老子挡住!”赵铁目眦欲裂,看着又一个兄弟被数柄弯刀同时刺穿胸膛,惨叫着倒下。他猛地将长刀交到受伤较轻的左手,右手从腰间摸出最后三支精钢打造的破甲箭,搭上那张陪伴他征战多年的铁胎弓!弓开如满月!箭出似流星!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入肉声几乎同时响起!冲在最前面的三名部落骑兵咽喉处爆开血花,哼都没哼一声便栽落马下!这神乎其技的三箭连珠,瞬间震慑了后续的追兵,攻势为之一缓!
“头儿!你先撤!带马走!”王七半边脸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他嘶吼着,挥舞着卷刃的横刀,状若疯虎地扑向重新涌上的敌人,“兄弟们!护住头儿!护住马!杀——!”
“放你娘的屁!”赵铁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扔掉铁胎弓,再次握紧长刀,声音嘶哑如破锣,“老子是岭南王的兵!只有战死的鬼,没有逃命的种!马在人在!想抢老子的马,拿命来填!”他如同受伤的暴熊,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合身撞入敌群!刀光闪处,血浪翻腾!
然而,人力有穷时。就在赵铁一刀劈翻一个敌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刹那,侧面一柄淬毒的狼牙箭悄无声息地破空而至,直射他毫无防备的肋下!角度刁钻,时机狠毒!
“头儿小心!”王七嘶声厉吼,想要扑救已然不及!
千钧一发!
嗤——!
一道乌光如同自幽冥中射出,快得超越了视觉的极限!后发先至!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爆鸣!那支阴毒的狼牙箭竟被一柄通体漆黑、造型奇古、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短匕凌空击碎!碎屑纷飞!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鬼见愁”风口那狂暴的乱流中逆冲而出!他身形并不高大,甚至有些佝偻,穿着一件毫不起眼、沾满黄沙的灰布袍子,脸上蒙着一块同样灰扑扑的面巾,只露出一双古井无波、却仿佛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眼睛。他手中,正握着那柄救下赵铁性命的奇古黑匕。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是一愣。赵铁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神秘的灰袍人。
灰袍人却看也不看赵铁和那些凶悍的部落骑兵,目光如同穿透了混乱的战场,落在了赵铁身后岩壁缝隙中,一匹体型格外庞大、四蹄如雪、眼神桀骜的黑云驹种马身上。那黑云驹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竟不再躁动,沉静地回望着灰袍人。
“好马。”灰袍人沙哑的声音平淡无奇,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同在评价一件器物。
“找死!”短暂的惊愕后,部落骑兵们被激怒了,数名悍骑怪叫着,催动战马,挥舞弯刀扑向这个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灰袍人依旧没看他们。他只是随意地抬起了握着黑匕的手,手腕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频率,极其细微地抖动了数下。
噗!噗!噗!噗!
四声轻响,如同热刀切入了凝固的牛油。
那四名冲锋的骑兵连同他们胯下的战马,动作骤然僵直!下一刻,他们的身体连同马颈处,无声无息地裂开一道平滑如镜的血线!人首分离!马首分离!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四具无头的尸体在惯性的作用下继续前冲几步,才轰然栽倒!血腥场面,震撼得让所有追兵头皮发麻,冲锋的势头硬生生刹住!
灰袍人缓缓收回黑匕,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他转向赵铁,声音依旧平淡:“岭南王要的,不止是马。带路吧,去兵造监。”他目光扫过赵铁那柄崩了刃的长刀和地上碎裂的甲片,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赵铁被这鬼神莫测的手段和话语中蕴含的信息震得心神剧荡!他强撑着几乎崩溃的身体,嘶声对残余的兄弟吼道:“护住马!跟这位……先生走!”他不再犹豫,在灰袍人无形的庇护下,残存的岭南精锐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拼死护着惊魂未定的黑云驹马队,仓惶冲进了“鬼见愁”风口那狂暴的乱流之中。
灰袍人如同闲庭信步,跟在队伍最后。当最后一名岭南士兵没入风沙,他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看向那些被震慑在原地、进退维谷的部落追兵。灰布面巾下,似乎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寂寥。
“剑,不是这么用的。”他低语一声,无人听清。身影一晃,已如轻烟般消失在漫天黄沙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修罗屠场和陷入死寂的追兵。
岭南王府,地下兵造监。
“废物!一群废物!”我的怒吼在灼热的工坊内回荡,王监造等人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引颈待戮。就在我腰间佩剑即将出鞘的刹那——
“报——!”浑身浴血的亲卫冲入:“赵将军回来了!在断龙谷外!被追兵堵住了!”
“追兵?!”我瞳孔骤缩,杀意瞬间转移!赵铁带回的马,不容有失!“亲卫营!随我来!”我甚至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向工坊外冲去!岭南根基,在此一举!
然而,我刚冲出工坊大门,迎面就撞上了被两名亲卫搀扶着、几乎成了血人的赵铁!
“王……王爷……”赵铁看到我,咧开嘴想笑,却涌出一大口污血,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嘶声道:“马……马带回来了……黑云驹……五百匹种马……在后面……”他艰难地抬起仅剩能动的右臂,指向王府侧门方向。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侧门处一片混乱,烟尘弥漫,隐约可见大批雄峻异常、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巨马正被王府亲卫竭力安抚控制。正是月亮湖的黑云驹!一股狂喜瞬间冲上头顶!
“追兵呢?!”我急问。
“被……被一位先生……挡住了……”赵铁说完这句,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先生?”我一怔。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岭南王。”
我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普通灰布袍、佝偻着背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兵造监门口,如同一个幽灵。他脸上蒙着灰布,只露出一双深邃得如同古井的眼睛。他手中,随意地拎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粗布包袱。
“你是何人?”我手按剑柄,警惕顿生。此人出现得太过诡异。
灰袍老者没有回答,目光却越过我,落在了工坊内那堆被我掰断的山文甲片和那杆弯曲的破阵槊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是追忆,又似惋惜,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精铁虽好,锻法粗陋,难成大器。”他声音沙哑,缓步走进工坊,对那些跪了一地、惊疑不定的工匠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一处废弃的锻炉旁,随手将那粗布包袱丢在地上。包袱散开,露出里面几块乌沉沉、带着天然玄奥纹路、隐隐散发出寒气的奇异金属锭。
“这是……”王监造挣扎着抬起头,看到那金属锭,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大,如同见了鬼,“陨……陨星玄铁?!”
灰袍老者依旧没理会他。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普通的岭南精铁锭,又拾起一块他带来的“陨星玄铁”锭。他走到一个闲置的锻炉旁,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单手抓起沉重的锻锤,竟毫不费力!
炉火被他拨弄了几下,火焰的颜色瞬间从暗红转为幽蓝!温度急剧升高!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将两块金属锭叠在一起,置于幽蓝的炉火之中。片刻后取出,通体已呈炽白色!他抡起锻锤,以一种古老而繁复、闻所未闻的轨迹落下!
铛!
一锤落下,火星并非四溅,而是如同被束缚般,凝聚成一条细细的赤金流火!两块性质迥异的金属,在锤下竟如水乳般开始交融!
铛!铛!铛!
锤声并不震耳,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远古的祭祀之音。随着他的锻打,那金属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展、融合,杂质被一点点剔除,最终形成一块闪烁着奇异星芒、通体流转着乌金光泽的复合金属!
灰袍老者停下锤,拿起旁边一桶浑浊的淬火液(岭南匠人惯用的兽血混合油脂)。但他并未直接淬火,而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淬火液中急速划动了几下,口中默念着无人听懂的古老音节。那浑浊的液体竟瞬间变得清澈冰冷,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嗤——!
炽热的金属胚浸入寒液!白雾暴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锋锐、冰寒、坚韧的气息瞬间弥漫整个工坊!所有人都感到皮肤一阵刺痛!
片刻后,灰袍老者将淬火完成的金属片取出。它只有巴掌大小,厚不过半指,通体乌黑,却流转着星辰般深邃的光泽,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切割光线。
他将这片新锻的甲片递给我,又将那柄造型奇古、曾瞬杀四骑的黑匕也递了过来。
“以此法锻甲,水火相济,刚柔并生,韧胜藤甲,坚逾百炼精钢。”
“以此匕为范,铸丈二破阵槊,锋锐无匹,百折难断,可破天下重铠。”
他的声音平淡无奇,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我和所有工匠的心头!
我接过那枚小小的甲片,入手冰凉沉重,边缘锋锐得几乎要割破皮肤。我尝试着用力一掰!甲片弯成一个惊人的弧度,却丝毫没有崩裂的迹象!韧性之强,远超之前百倍!再看那柄黑匕,造型古朴流畅,刃口处一条细微的暗纹流转不息,仿佛活物,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吞噬感。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灰袍老者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先生高姓?为何助我岭南?”
灰袍老者缓缓摇头,转身走向工坊外,佝偻的背影在灼热的火光和弥漫的铁腥味中显得异常孤寂。“姓名,早已忘却。至于为何……”他脚步微顿,声音飘渺如同来自虚空,“或许是……不想看到好马配废铁,明珠蒙尘吧。岭南王,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他身影一晃,如同融入门外渐深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握着那枚冰冷坚韧的甲片和那柄神异的黑匕,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塞外神驹已至,绝世锻法天降!岭南困锁潜龙的枷锁,在这兵甲轰鸣与神秘来客的交织中,被彻底砸碎!我缓缓抬头,目光穿透兵造监的穹顶,仿佛看到了北方那座巍峨的皇城在铁蹄下颤抖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