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牛案的了结,虽在民间为狄仁杰赢得了“明察”的声名,却也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汴州衙署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几位原本对这位新任判佐不甚在意的胥吏,态度明显恭敬谨慎了许多,而那王书吏,更是收敛了之前的些许油滑,行事愈发循规蹈矩起来。
狄仁杰对此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只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清理积案与熟悉州务之中。他深知,真正的考验,往往隐藏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关乎体制根本的细微之处。
这日,他循例查阅州衙度支司报送的账目文书,目光在一项“库房杂项损耗”上停留许久。此项记录,每月皆有,数额不大,仅是数两碎银,名目多为“鼠啮”、“潮蚀”、“搬运洒落”,合情合理,历任判佐乃至刺史,皆未深究。然而狄仁杰却发现,此损耗数额过于规律,且发生时间多在旬末值守交接之际。更引他注意的是,其中两笔记录的经手胥吏签名旁,又出现了那种极淡的、特殊的墨点印记,与之前那桩商铺赔偿案卷中所见,如出一辙。
这绝非巧合。狄仁杰心头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相关卷宗另行收起,并未立刻声张。
他并未大张旗鼓地前往银库查验,而是选择在一个午后,以熟悉衙署布局为由,信步来到了位于州衙后侧、守卫相对森严的银库区域。他并未进入库内,只在库房外围看似随意地走动观察。银库窗户皆装有坚固的铁棂,但其中一扇靠近墙角的气窗,因位置隐蔽,铁棂的锈蚀似乎较别处更为严重,底部一根铁条与窗框连接处,有不易察觉的松动痕迹,其上,挂着一缕与库房守卫所着皂隶服饰颜色相近的深蓝色丝缕。
狄仁杰目光扫过,记在心中。随后,他又似无意间走到银库守卫夜间值守的更铺附近,目光掠过地面,注意到铺位下的泥土颜色,与银库内特有的、混合了防潮石灰的灰黑色泥土极为相似,而寻常衙役靴底,多是沾染外部道路的黄土。
线索虽微,却已在他心中勾勒出大致的轮廓。然而,他并未急于抓人。打草惊蛇,非智者所为,他要的是人赃并获,更要借此看清,这背后是否还有更深层的牵扯。
数日后,狄仁杰授意一位可靠的老吏,在银库守卫中悄然散布一则消息,言及度支司新到了一批特制的“药水”,将于下次盘库时,用于涂抹库银暗处,凡此后经手之银,若非法支出,皆会留下特殊印记,水洗不去。
消息传出,银库内外一片平静,仿佛石子投入深潭。
第三日夜里,轮到一名唤作赵四的守卫值夜。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当差也算勤勉,并无劣迹。然而今夜,他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他觑得同伴熟睡,竟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潜至那扇有问题的气窗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小锉,熟练地撬动那根松动的铁棂,试图将手伸进去。
就在此时,周围火把骤然亮起!狄仁杰与数名早已埋伏好的衙役现身,将赵四当场拿住。在他身上,搜出了数块尚未来得及转移的库银碎块,以及那把小锉。
人被带回值房,狄仁杰并未用刑,只将那块从他身上搜出的碎银,与那缕自气窗取得的深蓝色丝缕,并排放在案上,又命人取来赵四平日所穿的官靴,靴底果然沾着银库内特有的灰黑色泥土。
“赵四,”狄仁杰声音平和,却带着洞穿人心的力量,“银库气窗铁棂上的丝缕,与你衣衫材质相同;你靴底之泥,乃库房独有;此刻人赃并获,还有何话说?”
赵四面如死灰,在如山的铁证面前,知道再也无法抵赖,瘫软在地,涕泪交加地供认了罪行。原来他利用职务之便,发现那处气窗隐患,便时常利用值守之机,以特制工具刮取银锭边角碎屑,积少成多,已持续年余。那规律性的“损耗”,正是他精心制造的假象。
狄仁杰仔细听着,尤其关注其作案手法的细节,以及是否有同伙或受人指使。赵四赌咒发誓乃一人所为,只为贴补家用,并无人指使。至于那卷宗上的墨点印记,他茫然不知,只道是寻常笔墨污渍。
案件至此告破,赵四依律收监。狄仁杰随即呈文刺史,详陈案由,并附上完善银库巡查、盘验制度的条陈,建议定期更换守卫、加固库房设施、严格出入记录。崔刺史阅后,大为震动,既惊于狄仁杰心思之缜密,办事之老练,更赞其防微杜渐之能,对其愈发看重。
库银案迅速了结,狄仁杰却并未完全释然。赵四伏法,案情清晰,看似与那神秘的墨点印记无关,或许真的只是巧合?但他内心深处,总觉此事尚有未尽之意。那墨点,如同一个无声的标记,似乎在提醒他,在这汴州城的阴影之下,确有一股潜流在默默注视着一切。它或许并非此案的直接关联者,但其存在本身,就已足够引人深思。
他将那份带有墨点印记的卷宗单独收起,置于书架深处。眼下,他需先立足本职,肃清吏治,造福一方。至于那“墨”之谜,且留待日后,徐徐图之。当前首要,是当好这汴州判佐,于细微处见真章,于平凡中显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