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与刑部大牢,这帝国法度最森严、也最黑暗的所在,在永徽三年的寒冬里,化作了吞噬生命的修罗场。阴湿的墙壁上凝结着冰霜,与陈旧的血污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暗褐色。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霉味、腐臭以及一种焦糊的、皮肉被炙烤后的怪异气味。惨叫声、呻吟声、锁链拖曳的刺耳摩擦声,日夜不绝,如同地狱传来的交响。
房遗爱是最先崩溃的。这位养尊处优的驸马都尉,何曾受过这等苦楚。他被剥去华服,仅着单薄囚衣,捆缚在冰冷的刑架上。起初他还强撑着贵胄的傲慢,嘶吼着“我乃房相之后,尚公主,尔等安敢!”然而,当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白烟,猛地按上他胸口的皮肉时,那钻心的剧痛和皮肉焦糊的恐怖气味,瞬间摧毁了他所有的意志。
“我招!我招了!”他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是……是高阳!是她心怀怨望,是她撺掇于我……薛万彻,薛万彻也是她拉拢的!我们……我们只是酒后妄言,绝无实际行动啊大人!”
主审的官员,乃是长孙无忌亲自指派的心腹,闻言只是冷笑,示意行刑的胥吏暂停。
“酒后妄言?窥探禁中,暗蓄甲兵,也是妄言?”那官员声音阴冷,“房遗爱,若要活命,便好好想想,还有何人参与其中?平日里,还有谁对陛下不满,与尔等有过密往来?说!”
房遗爱神智已然模糊,只求速死,或求片刻喘息。在更残酷的刑具威胁下,他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连串名字,有些是确有来往的勋贵子弟,有些是曾一起饮酒作乐的官员,更有甚者,只是他曾远远见过一面、连话都未曾说过的宗室远亲。
薛万彻倒是硬气了几分,他武将出身,筋骨强健,寻常鞭挞尚能忍受,破口大骂审讯官员是“长孙老儿的走狗”。然而,当一种特制的、布满倒刺的铁刷子,蘸了盐水,一遍遍刷过他后背,直至皮开肉绽、白骨隐现时,那如同凌迟般的痛苦,终于让他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杀了我!给老子一个痛快!”他嘶吼着。
“想死?容易。”审讯官慢条斯理地踱步到他面前,“画押认罪,并指认同党,便给你个痛快。否则,这‘梳洗’之刑,还有九九八十一道工序等着你呢。”
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极致痛苦下,薛万彻的精神防线也彻底崩溃。他胡乱地招供,将他看不顺眼的几个将领、曾与他有过争执的官员,甚至一些只是正常公务往来的同僚,都拖下了水。
高阳公主被单独关押在一处条件稍好,却更加与世隔绝的囚室。她毕竟是帝女,未便轻易用刑,但无尽的黑暗、死寂的恐惧以及对未来的绝望,日日啃噬着她的心神。审讯者并不急于逼问,只是隔三差五将经过“加工”的、房遗爱与薛万彻的供状,在她面前念上一段。听着丈夫和同谋如何将罪责推诿到自己身上,听着那些被攀扯出来的、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她的骄傲一点点被碾碎,眼神从最初的愤怒不屈,逐渐变得空洞麻木。
供状,如同雪片般从这两处人间炼狱飞出,被迅速整理、誊抄,然后呈送到长孙无忌的案头。每一份供状,都像是一块被精心打磨过的砖石,垒砌着通往权力巅峰、也通往无数人坟冢的阶梯。
攀扯的范围,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从最初的核心三人,迅速扩散至驸马都尉执失思力、侍中宇文节等与房、薛二人确有往来,或仅仅是因为立场不同、曾对关陇集团构成潜在威胁的官员。再然后,一些与吴王李恪有过正常礼节性往来,或仅仅是因为其“贤王”名声而表达过赞赏的官员,也开始出现在那份越来越长的名单之上。
狱吏们拿着不断更新的名单,面无表情地穿梭于长安各坊,敲开一扇扇朱门或寻常宅邸。惊呼声、哭泣声、锁链声,成了这个冬天长安城最寻常的背景音。诏狱之内,阴风怒号,卷起的不仅是血污与尘埃,更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与整个帝国的战栗。一张无形却密不透风的大网,已然撒开,无人知晓,下一个被网住的,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