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宴席上萧煜亲自出面解围后,林晏清在王府中的处境变得愈发微妙。明面上,众人对她这位得王爷“青眼”的“清先生”更加客气尊重,但那种客气背后,却分明多了一层无形的隔阂与打量。
她感觉自己仿佛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琉璃罩子里,外面的人能看见她,却不敢轻易靠近,而她,也彻底失去了主动走出去的可能。萧煜用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在她周围划下了一道无人敢逾越的界线。
这种被“特殊对待”的感觉,让她既有些莫名的安全感,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她像一只被精心饲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衣食无忧,甚至备受“宠爱”,却失去了振翅的自由。
她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无尽的工作和推演中,试图用疲惫麻痹那些纷乱的心绪。
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与北境贸易相关的冗长账目,数字繁琐,条款复杂,看得她头晕眼花。正值午后,春困袭来,她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沁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就在她抬手揉眼睛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窗外回廊下,一道玄色身影一闪而过。
她的动作顿住了。是错觉吗?
她凝神细看,窗外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安静地洒在廊柱上。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秦川便端着一壶浓茶走了进来,语气一如既往地平稳:“王爷吩咐,近日公务繁杂,特赐提神茶与各位先生。”
赵先生和小五受宠若惊,连忙道谢。林晏清看着那壶散发着浓郁苦香的茶汤,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默默地倒了一杯,苦涩的茶味入口,确实让她精神一振。但比茶更提神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细致入微的“注视感”。
他连她打个哈欠都能知道?还是…又只是巧合?
这样的“巧合”越来越多。
她偶尔觉得肩颈酸痛,不过是在推演间隙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脖子,第二日书房她常坐的那张椅子后,便会多了一个柔软适中的腰垫。
她某日午膳时多夹了两筷子新上的腌笋,接下来的几天,那碟腌笋便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的食盒里。
甚至她只是某夜推演回去时,觉得月色甚好,在院中多站了一会儿,仰头看了会儿星星,第二日秦川便“顺手”给她送来一盏光线更柔和、据说更护目的新油灯,理由是“王爷说晏先生常夜间阅卷,旧灯伤眼”。
林晏清从最初的震惊、慌乱,到后来的忐忑、猜疑,再到如今,几乎已经有些麻木了。
她不再试图去分辨哪些是巧合,哪些是刻意。她只知道,自己在这座王府里,几乎没有任何秘密可言。那个男人仿佛有一双无所不在的眼睛,时刻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然后用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这种掌控力,既让人心惊,又…隐隐有一丝难以启齿的沉溺。
她开始习惯那份特殊的“关怀”,甚至会在肩膀酸痛时,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多了腰垫的椅子;会在看到食盒里的腌笋时,嘴角无意识地微微上扬;会在深夜对着那盏新油灯看书时,觉得光线确实柔和了许多。
这种习惯让她感到害怕。她怕自己会慢慢迷失在这种被精心编织的“温柔”里,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忘记了自己的伪装,甚至…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警惕。
她的小本本上,记录的风格悄然发生了变化:
【新腰垫,很软和。丑是丑了点,但靠着确实舒服。】
【腌笋吃多了好像有点咸…明天得跟张妈说少放点盐。】
【新油灯不错,看久了眼睛没那么累。就是这灯罩的花纹…是不是有点太秀气了?】
【他今天又“路过”账房窗口了,绝对是的!虽然溜得很快!】
【我是不是没救了?居然开始习惯这种‘监视’了?甚至还觉得…有点好?】
【林晏清你醒醒!这是糖衣炮弹!是温水煮青蛙!】
笔尖在“青蛙”两个字上狠狠戳了几个点,仿佛这样就能戳醒自己。
而更让她心绪复杂的是,她发现自己对萧煜的感觉,也在悄然变质。
以前只是畏惧、敬畏、或许还有一点对其能力的佩服。但现在,除了这些,还多了些别的。
她会在他精准地指出她推演中一个极其隐蔽的漏洞时,感受到一种智力上的激赏与共鸣。
她会在他示范箭术,身姿挺拔如松,箭矢破空而中靶心时,心跳漏掉一拍。
她会在他偶尔因为朝务烦心,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为他分忧的冲动。
甚至,她会开始期待每三日的射箭课,期待那短暂而严格的指导,期待看到他…哪怕只是一个冰冷的侧影。
这种变化让她恐慌不已。她清楚地知道这是危险的,是绝不应该发生的。她是异世来客,是女扮男装的欺君者,而他,是权势滔天的王爷,是能轻易决定她生死的人。
他们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可是,心似乎并不完全受理智的控制。
就像此刻,夜间推演结束后,萧煜并未立刻让她离开,而是指着沙盘上刚刚推演过的、一处关乎民生水利的节点,忽然问了她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若在此处筑坝蓄水,旱时开闸灌溉,你认为,下游百姓会感念朝廷恩德,还是怨恨征地迁徙之苦?”
这个问题超越了单纯的军事推演,涉及政令、人心、利弊权衡。
林晏清怔了怔,仔细思索了片刻,谨慎答道:“回王爷,短期或有怨言,长远应念恩德。然…筑坝非一日之功,恩德亦非一蹴而就。需辅以妥善安置,公平补偿,且让百姓眼见其利,方能使怨愤渐消,恩泽广布。”
萧煜听得很认真,眸光深邃地看着她:“眼见其利…说得不错。空口恩德,不如实利惠民。”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你似乎…很懂这些民生经济之道。”
林晏清心里一紧,连忙低头:“属下…只是胡乱揣测,纸上谈兵,让王爷见笑了。”
“纸上谈兵,有时亦能窥见真知。”萧煜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向前走了两步,靠近沙盘,也靠近了她。
林晏清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气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伸出手,指尖点在沙盘上代表百姓村落的小模型上,声音低沉:“为君者,为将者,眼中若只有疆场胜负,朝堂权谋,便是失了根本。这天下,终究是百姓的天下。”
他的话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
林晏清怔怔地抬头,看着他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的侧脸。这一刻,她仿佛窥见了他冰冷外壳下,那不为人知的、属于一个统治者的责任与思虑。
就在她出神之际,萧煜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有欣赏,还有一种…林晏清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情绪。
“你很不同,晏清。”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
林晏清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停止呼吸。
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萧煜并没有再说下去。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瞳孔,直抵灵魂最深处。
然后,他移开视线,恢复了往常的冷峻平淡:“时辰不早了,下去吧。”
“是…属下告退。”林晏清如蒙大赦,又像是失去了什么,心跳如鼓地退出了书房。
走在冰冷的回廊下,夜风吹拂着她滚烫的脸颊,她却觉得浑身发热。
他那句话,那个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不同”,是指她的才华,还是…看出了别的什么?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疯狂盘旋,搅得她心绪不宁。
那一夜,她失眠了。
而书房内,萧煜依旧站在沙盘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个小小的村落模型。
“很不同…”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
的确不同。
聪明得不似寻常书生,敏锐得超乎想象,偶尔流露出的视角与情怀,更非寻常幕僚所能及。
还有那纤细的骨架,细腻的肌肤,偶尔慌乱时泛红的耳垂,以及…那双清澈眼底,日益难以掩饰的、复杂而动人的光彩。
真相如何,早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只意外飞入他领地的小雀,已经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而这精心编织的网,也是时候,慢慢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