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骁的外派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划定了林晏清在王府中的“安全”距离。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公务交流,几乎将自己活成了一个透明的影子。那盒精致的银针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抽屉最深处,不敢再用,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罪证。
然而,萧煜似乎并未因此而有任何改变。他依旧会在夜间召她推演,依旧会每三日考核她的箭术,依旧会在一些细微处,留下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关照”。
只是,这些“关照”变得愈发难以捉摸,若即若离。
有时,他会在她汇报完一项复杂的计算后,淡淡点评一句“尚可”,随即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某本失传已久的算学古籍的名字,而隔日,那本古籍的抄录本便会悄然出现在她账房的桌案上。
有时,射箭课后,他会指出她发力时一个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错误,并精准地报出她拉弓多少次后会出现此种疲态,建议她增加特定肌肉的练习。而那练习方法,听起来竟像是专门针对女子力弱的特点改良过的。
最让她心神不宁的一次,是春夏之交,天气忽冷忽热。她大概是夜里着了凉,晨起时喉咙有些干痒,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她自己都没太在意,照常去了账房。
然而午后,秦川却送来了一盅冰糖炖雪梨,说是王爷吩咐厨房给各位先生润燥的。但当她打开盅盖时,却发现里面比赵先生和小五的那份,多加了两味她熟悉的、前世母亲常用来治疗她风寒初起时咳嗽的草药。
药味极淡,几乎被甜味掩盖,但她尝得出来。
她的手微微颤抖,心里翻江倒海。是巧合吗?还是他连她咳了几声,该用什么药都…知道了?
这种无微不至却又秘而不宣的“知晓”,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林晏清细细密密地笼罩其中。她感觉自己像个被看穿了所有戏法的蹩脚魔术师,而台下唯一的观众,正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嘴角噙着一丝了然的笑意,欣赏着她的慌乱与强自镇定。
她开始害怕与他对视,害怕他那种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目光。每次推演或射箭,她都精神高度紧张,生怕再露出任何破绽。可越是紧张,就越是容易出错。
射箭时,箭矢脱靶得更加离谱。
推演时,简单的计算也会卡壳。
甚至有一次,她给他递文书时,因为手抖,差点把茶盏碰翻。
萧煜并未斥责,只是在她又一次射空后,平静地开口:“心浮气躁,如何中的?”
林晏清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弓身,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难道想这样吗?还不是因为他!
可她什么也不敢说。
萧煜看着她泛白的指节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今日不练了。随本王走走。”
林晏清愕然抬头。
萧煜已转身朝演武场外走去。她只得放下弓,惴惴不安地跟上。
他没有带她去别处,而是走到了王府后园的一片小竹林。这里环境清幽,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倒是能让人心神稍定。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了一段。林晏清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忽然,萧煜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什么,递到她面前。
那是一片形状奇特的竹叶,叶脉清晰,边缘带着天然的锯齿。
“可知此叶与寻常竹叶有何不同?”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考校学问。
林晏清愣愣地接过竹叶,仔细看了看,茫然摇头:“属下…不知。”
“此竹名‘凤尾’,叶较常竹更狭长,韧性亦更佳。”萧煜淡淡道,“幼时习箭,师尊常以此竹叶置于弦上,开弓而叶不损,以练指力与平稳。”
他说话时,目光并未看她,而是望着前方摇曳的竹影,仿佛只是随口讲述一件旧事。
林晏清捏着那片竹叶,心里却莫名地安静了下来。他…这是在教她?用这种迂回的方式?
她试着想象一个年幼的萧煜,认真地用竹叶练习弓弦平稳的场景,竟觉得那画面有些…难以想象的柔和。
“多谢王爷指点。”她低声道,声音比刚才平稳了些。
“嗯。”萧煜应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再那么紧绷。他甚至偶尔会指着一株植物或一块山石,说几句相关的典故或用途,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往日的冷硬。
林晏清跟在他身后,听着他低沉的嗓音混在竹叶沙沙声中,看着阳光下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心里那种慌乱无措竟慢慢被一种奇异的平静所取代。
他好像…也并非时时刻刻都是那样冰冷莫测,令人畏惧。
回到小院后,林晏清的心情久久无法平静。她拿出那片凤尾竹叶,小心地夹在了书页里。
摊开小本本,她的笔迹不再那么慌乱:
【今天没射箭,去竹林走了走。】
他好像…也没那么可怕?还给我讲了他小时候练箭的事。
虽然方式还是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好像是在安慰我?
不对不对,一定是我想多了!资本家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套路罢了!
但是…那片竹子林确实挺让人静心的。
他是不是看出来我最近太紧张了?
(如果他真的什么都知道,那看出我紧张也很正常吧…啊啊啊不要再想了!)
总之,今天好像…没那么糟糕。
然而,这种短暂的平静并未持续多久。
几日后,一位负责文书归档的老书记官退休返乡。王府惯例,会在聚贤堂设一小宴,为其饯行。林晏清作为账房的重要成员,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种场合她一向能躲则躲,生怕言多必失。此次更是打定主意埋头吃饭,绝不引人注意。
宴席上,气氛融洽。几位与老书记官相熟的属官和幕僚纷纷敬酒话别。林晏清缩在角落,努力降低存在感。
然而,酒过三巡,一位有些喝高了的谋士,大约是听说林晏清颇得王爷看重,竟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她面前,非要敬这位“年少有为”的“清先生”一杯。
林晏清顿时慌了。喝酒?她哪会喝!而且极易上脸!
她连忙起身推辞:“在下不胜酒力,实在抱歉…”
那谋士却不依不饶,声音也大了起来:“诶!晏先生这就是不给面子了!王爷都赏识的人,怎能不会饮酒?一杯!就一杯!”
周围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林晏清骑虎难下,脸颊急得微微发红,正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主位传来:
“李谋士。”
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喧闹的场面安静了下来。
那喝高了的谋士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连忙转身躬身:“王、王爷…”
萧煜手中把玩着酒杯,目光并未看他,而是落在林晏清那泛红的、无措的脸上,声音听不出喜怒:“晏清先生近日操劳,体弱不宜饮酒。既是饯行宴,心意到了便可。”
他顿了顿,目光淡淡扫过那谋士:“你若酒兴未尽,本王陪你饮。”
那谋士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连声道:“不敢不敢!属下失态!王爷恕罪!”连忙灰溜溜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
一场小风波瞬间平息。
众人看向林晏清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深意。王爷竟如此回护这位晏先生?甚至连“体弱”这样的理由都搬出来了?
林晏清站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里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更深的窘迫。他这话…岂不是更让人浮想联翩?
她偷偷看向主位。萧煜已收回目光,正与身旁的一位老将军低声交谈,仿佛刚才只是随口解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围。
然而,林晏清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刚刚平静没多久的心,又被狠狠地拨动了一下。
那根看不见的线,似乎始终攥在他的手里。时松时紧,若即若离。
而她,就像那只被线牵着的纸鸢,看似在空中飘荡,却永远逃不开那双掌控一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