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水南岸,襄阳城,大将军行辕。
巨大的沙盘上,清晰地标注着敌我态势。代表蜀军的赤色小旗牢牢控制着汉水航道及南岸要点,而对岸的宛城则被黑色小旗围困,象征着一支饥饿的孤军。然而,关平与徐庶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宛城,而是凝重地扫视着沙盘上更广阔的区域——尤其是通往洛阳、许昌的方向。
“不对劲……”关平放下手中一份来自“天眼”的密报,眉头紧锁,那与他父亲关羽极为相似的丹凤眼中充满了疑虑,“元直先生,您看。这是三日内,从鲁山、叶县方向传回的第三份类似报告了。”
徐庶接过绢帛,上面记录着斥候发现的“异常”:小股魏军骑兵活动频繁,似乎在清理道路;通往宛城方向的某些偏僻小路,发现有大队人马经过的新鲜痕迹,但并未见旗帜;甚至还有当地山民提及,夜间曾听到远处传来沉闷的、如同无数马蹄踏地的声音,规模似乎不小。
这些情报单独来看,或许可以解释为魏军试图向宛城偷运补给或小规模增援。但接二连三地出现,且来源分散,指向性却隐隐一致,这就不能不让人心生警惕。
“还有淮南方面,”徐庶放下密报,走到沙盘前,指着寿春方向,“陆伯言最新军报称,钟会所部近日攻势大减,虽营垒旌旗依旧,但真正前出接战的次数锐减。他怀疑……魏军主力可能正在悄然转移。”
关平一拳砸在沙盘边缘,震得几枚棋子跳动:“司马老贼!果然不肯坐视王昶覆灭!他到底想干什么?强攻潼关?还是……声东击西,目标是我荆州?”
徐庶没有立即回答,他闭目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性。
“大将军,”徐庶睁开眼,目光锐利,“司马懿此举,意图无非有二。一,虚张声势,故意露出破绽,诱使我军分兵他顾,或放松对宛城的围困,他好趁机输送粮草,甚至接应王昶突围。二……”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暗度陈仓!以淮南佯攻和这些小股部队的异常为掩护,其真正主力,正秘密向我荆州侧翼运动,意图……合围我军于汉水北岸!”
“合围?”关平眼神一凛,“他敢冒如此奇险?抽调淮南主力,就不怕陆逊趁势北上?”
“若是寻常时节,他自然不敢。”徐庶沉声道,“但如今丞相已平定李严,即将回师!司马懿深知,一旦丞相主力返回,宛城局势将瞬间崩塌!他唯有行此险招,在我丞相回师之前,集中优势兵力,速战速决,击溃我军,方能扭转败局!此乃……孤注一掷!”
这个判断,让行辕内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关平立刻召集荆州军团主要将领议事。除了徐庶,还有水军都督周仓、廖化西凉铁骑统领马铁、以及负责襄阳城防的陈式等将。
关平将目前掌握的异常情报和徐庶的分析告知众将。一时间,帐内议论纷纷。
马铁性情刚猛,率先嚷道:“大将军!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司马懿若真敢来,正好!末将的西凉铁骑正愁没仗打!让他来试试俺的马槊利不利!我军如今围困宛城,胜券在握,岂能因些许风吹草动就自乱阵脚?”
他认为这是司马懿的疑兵之计,目的就是动摇蜀军军心。
水军都督廖化则相对谨慎:“马将军勇武可嘉。然,司马懿老谋深算,用兵向来稳妥,如今竟行此看似冒险之举,必有所恃。我军水师虽控汉水,然若魏军真有大股部队从陆路侧后袭来,水军难以直接支援。需慎重对待。”
负责襄阳防务的陈式忧心忡忡:“若魏军主力真至,其兵锋必直指我军位于汉水北岸的围城大营和前进据点。我军主力皆在北岸,背水列阵,虽能监视宛城,然一旦侧后被袭,退路为汉水所阻,则危矣!当年韩信背水一战乃主动为之,我军如今若被迫背水……后果不堪设想!”
是冒险继续围困,赌司马懿是虚张声势?还是谨慎后撤,避免可能存在的巨大风险?
关平陷入了极大的纠结之中。继续围困,眼看就能饿垮王昶,立下不世之功;但若判断失误,真被魏军主力合围,那么荆州军团可能遭受毁灭性打击,连襄阳都可能危险,他将成为季汉的罪人!
假节之权……先帝与丞相予我此权,是信任,更是重担!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我该如何抉择?
他看向徐庶,希望这位老成谋国的军师能给他更明确的建议。
徐庶感受到关平的目光,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声音沉稳而清晰:“诸位将军,庶以为,陈式将军所虑,正是关键!用兵之道,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如今敌情不明,迷雾重重。司马懿之意图,我等皆在猜测。然,有一事可确定——我军目前态势不利!”
他指着沙盘:“我军主力悬于北岸,背靠汉水,此乃兵家所谓‘挂地’!利在速决,不利持久,更忌被抄后路!昔日先帝在长坂坡,亦是因情报失误,态势不利,险些……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他目光扫过众将:“司马懿若真率主力来袭,其兵锋之锐,绝非王昶饥疲之师可比!届时,我军北有宛城守军,南有汉水阻隔,东西两侧有魏军主力猛攻,纵使我军将士用命,又能支撑几时?一旦溃败,汉水难渡,损失之巨,恐难以承受!”
“反之,”徐庶话锋一转,“若我军主动后撤,退守襄阳、樊城。则如何?我让出的是北岸的‘挂地’,得到的是汉水天险与坚城依托!司马懿纵有十万大军,欲强渡汉水,攻我坚城,谈何容易?我水军可纵横江上,断其粮道,击其半渡!届时,攻守之势异也!待丞相大军回师,我军再渡河北上,与丞相东西夹击,司马懿纵有通天之能,亦难逃败亡!”
“故,庶之见:当退! 立即着手,有序撤离北岸部队,退守南岸!此非怯战,乃战略转移,避其锋芒,挫其锐气,以待时机!”
徐庶的分析,条理清晰,利弊分明,将退守的必要性阐述得淋漓尽致。
帐内一片寂静。马铁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廖化、陈式等将皆缓缓点头,显然被说服了。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关平身上。等待着他最后的决断。
关平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想起丞相诸葛亮平日“谨慎”、“保全实力”的教诲,更明白自己肩上担负的,是整个荆州军团乃至季汉国运的责任。
“元直先生所言,正合我意!”关平的声音斩钉截铁,在寂静的行辕中回荡,“司马懿用兵,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我不能拿数万将士的性命和荆州的安危去赌!”
他走到帅案前,拿起那柄象征着“假节”权力的符节,高高举起:“众将听令!”
“在!”诸将肃然应诺。
“即日起,执行‘金蝉脱壳’之计,全军有序撤离汉水北岸,退守南岸襄阳、樊城一线!”
他下达了详细的指令:
“一、马铁将军!率你部西凉铁骑,并加派五千精锐步卒,即刻北上,前出至安众、雉县一带,依托地势,构筑疑阵,多布旌旗,广挖灶坑,做出大军仍在北岸活动的假象!并负责警戒,若遇魏军先锋,务必死战,为大部队撤退争取时间!”
“二、廖化将军!水军全部动员,控制汉水所有渡口、码头!优先运输粮草辎重、伤兵及非战斗人员过河!同时,派出快船,严密监视上下游,谨防魏军偷袭或架设浮桥!”
“三、陈式将军!负责襄阳、樊城城防加固,接收撤离部队,准备守城器械,囤积滚木礌石!”
“四、主力步卒,由本将军与徐军师亲自调度,分批次,趁夜间悄然南渡!营寨、旗帜暂且保留,灶坑数量不减,迷惑对岸宛城守军!”
“记住!”关平目光如电,扫视众将,“撤退务求隐秘、有序!不得慌乱,不得丢弃重要军械!违令者,军法从事!”
“末将遵命!”众将轰然领命,各自匆匆离去执行。
一场大规模的、高度隐秘的战略撤退,在司马懿可能到来的雷霆一击之前,悄然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数日,汉水北岸的蜀军大营,从表面上看,似乎一切如常。旗帜依旧飘扬,炊烟按时升起,巡逻队照常出动。甚至关平的大纛,偶尔还会出现在营中。
然而,在夜幕的掩护下,一队队蜀军士兵,携带着武器辎重,悄无声息地登上了停靠在岸边的船只,在南岸水军的接应下,渡过汉水,进驻到早已准备好的襄阳、樊城营垒之中。水军的船只往返穿梭,将堆积如山的粮草、箭矢、以及重要的攻城器械,源源不断地运往南岸。
马铁率领的疑兵,则在北岸纵深地带活跃起来,他们故意暴露行踪,制造大军云集的假象,甚至偶尔与魏军的小股侦察部队发生小规模接触,且战且退,进一步迷惑敌人。
对岸宛城内的王昶,起初并未察觉异常。蜀军营垒依旧,活动如常,他甚至还为又成功接收了一小批冒险运抵的粮草而稍稍松了口气。直到数日后,他才隐约感觉对岸蜀军的“活力”似乎不如前几日,派出的斥候也回报说蜀军巡逻范围似乎有所收缩。但他被困已久,信息闭塞,只以为是蜀军久围疲惫,或是在调整部署,并未第一时间想到对方是在进行一场战略大撤退。
而此刻,司马懿与钟会汇合的魏军主力,正昼夜兼程,沿着预定路线,向宛城战场侧后疾驰。司马懿的意图,正是要打关平一个措手不及,将其主力歼灭于汉水北岸。
他并不知道,他意图猎杀的目标,正在他张开巨网之前,如同轻盈的蝴蝶,悄然从网眼之中滑脱。
关平和徐庶,凭借敏锐的洞察力和果断的决策,进行了一场豪赌。他们赌司马懿真的会来,赌撤退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这一切都建立在“猜测”和“分析”之上。
司马懿的主力究竟到了哪里?规模到底有多大?
他们的撤退,是真的避免了一场灭顶之灾,还是过于谨慎,白白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宛城和围歼王昶的机会?
司马懿在得知蜀军主力已然南撤后,又会作何反应?是会望江兴叹,还是会恼羞成怒,强攻襄阳?
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即将到来的战局发展和双方后续的博弈之中。
襄阳城头,关平与徐庶并肩而立,望着雾气朦胧的汉水北岸,目光深邃。
而远在道路上的司马懿,同样在凝望着宛城的方向,期待着给予对手致命一击。
这场心理与战略的巅峰对决,胜负之数,依然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