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奉诏回到成都。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只有一种压抑而诡异的宁静。朝会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刘备高踞龙椅,面色平静,目光却深邃难测。
短暂的沉寂后,李严率先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沉痛”而“恳切”:“陛下!丞相劳苦功高,臣等皆知。然,国有国法,朝有朝纲。今有数事,关乎社稷,臣不得不冒死直言,请教丞相!”
他不等刘备表态,便开始逐条“列举”: “其一,丞相总督江东,未经陛下明诏,擅自减免赋税一年,虽为邀买民心,然有擅权之嫌!且数额巨大,未报中枢核验!”
“其二,江东官员任免,多用荆州旧部及新进寒士,于益州、东州贤才及江东旧臣多有压制,恐结党营私,不利朝廷平衡!”
“其三,与江东陆、顾、张等大族过往甚密,收受馈赠,恐存旧情,未能竭力为陛下分化制衡!”
“其四,军中但有令,只认丞相符节,于陛下钦命时有迟缓,致使流言四起,军心浮动!”
“其五,……”
一条条,一款款,看似冠冕堂皇,实则多为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甚至偷换概念。其中混杂着一两件诸如“某次军报禀告稍迟”之类无关痛痒的小错,更显得这份“罪状”清单“真实”而“全面”。
群臣屏息,目光都聚焦在诸葛亮身上。随诸葛亮一同返回的马谡、姜维眉头紧锁,面露不满,却因刘备未曾开口而强自忍耐。赵云面露忧色。而听闻刘长明被召见,也急匆匆返回的蒋琬、费祎等荆州派官员则又惊又怒。
而诸葛亮自始至终,垂首静听,面色无波无澜,仿佛那些指控的对象并非自己。直到李严说完,殿内再次陷入死寂,他才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看李严,没有看任何一位攻讦他的大臣,而是将目光直接投向了御座之上的刘备。那目光中,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他轻轻开口,声音平稳,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只问了一句:
“陛下……如何看待此事?”
这一问,重若千钧!它将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判断、所有的信任与否,直接抛还给了刘备。
刘备迎上诸葛亮的目光,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略显干涩:
“丞相……自隆中以来,殚精竭虑,辅佐朕于微末,定荆益,平江东,功盖寰宇,此乃天下共睹,朕……从未忘怀。” 他先肯定了功劳,这是帝王心术。
然而,话锋随即一转:“然……李尚书等人所言,虽或有夸大之处,然亦非全然空穴来风。譬如江东赋税,虽出于公心,然数额巨大,确应先报中枢……官员任用,亦当兼顾各方,以示大公……至于流言……嗯……所谓空穴不来风,丞相身处嫌疑之地,亦当稍加避忌,以塞悠悠众口……”
他没有为诸葛亮辩解任何一条。他的话语,看似公允,实则每一句都默认了那些“罪状”的存在,甚至为其补充了“合理性”。他站在了“朝廷法度”、“平衡之道”的制高点上,轻轻巧巧地,将刘长明置于了被审视、被责备的位置。
嗡——!殿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所有人都听明白了陛下的态度!
诸葛亮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脸上的血色,在那一刻褪得干干净净。他可以面对万千诋毁而坦然自若,因为他心中自有信念,更因为他深信,那个他倾尽一生辅佐的主公,是懂他的,是信他的。
然而,刘备这番话,如同最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的心理防线。他不是不知道朝中有争斗,不是不知道会有谗言,他只是从未想过,刘备……真的会信。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出,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那无尽的失望和心痛,死死关在眼底。
良久,诸葛亮再次睁开眼时,眼眶已然微红,眼中蒙上了一层水光。他没有再看刘备,而是转向殿中的列位臣工,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和哽咽:
“亮……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诸葛亮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浮现出了出师表,他觉得此刻,这个高中时期必须要全文背诵的文章能恰好的反应出他此时心中的悲凉,他开始了,仿佛在叙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却字字泣血。
“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安陆大败,联吴抗曹),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二年矣,亮呕心沥血……南征北战,未尝有一日安枕……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正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越来越激动,积压了二十二年的委屈、压力、忠诚与此刻的绝望,交织在一起,化为滚烫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
“今……陛下疑亮有异心,众臣劾亮以专权……亮……无话可说。”
言罢,他不再多言。颤抖着双手,解下腰间那枚沉甸甸的、代表着无上权力与信任的武乡侯金印和丞相绶带,一步一步,走上丹陛。
他没有走到刘备面前,而是在丹陛的第九级台阶上——那个位置,仿佛有着某种特殊的意味——缓缓跪下,将印绶端端正正地放在冰冷的阶石上,深深一叩首。
“臣诸葛亮……才疏德薄,不堪重任……恳请陛下……准许臣……辞去一切官职……归隐林泉……此生……不复过问朝政。”
整个大殿,死寂得可怕。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决绝无比的举动惊呆了。
刘备显然也没料到诸葛亮会如此决绝。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不忍,下意识地站起身:“丞相!何至于此!朕……朕并非此意……快将印绶收起!此事容后再议!” 他想挽回,但语气中的那丝犹豫和不够坚决,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诸葛亮闻言,只是再次一叩首,然后缓缓站起身,不再看刘备一眼,也不再看殿中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向殿外走去。那背影,挺拔却充满了无尽的萧索与心死。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了。君臣之义,知遇之恩,二十一年的风雨同舟……都在今日,在这大殿之上,彻底断绝。
诸葛亮,归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