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狠狠砸在房陵城头新换的“刘”字大旗上。浓重的血腥气裹在湿冷的空气里,凝滞不去,任冰冷的雨水如何冲刷,也洗不尽砖石缝隙间那些深褐色的痕迹。城楼下,散乱的魏军衣甲和折断的兵器混在泥泞中,无声诉说着不久前这场攻城的惨烈。
孟达立在城楼箭垛后,冰冷的雨水顺着他铁盔的边沿淌下,汇成细流,滑过沾满血污和泥点的玄色铁甲,最后渗进脚下的青石缝隙。他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连日激战留下的疲惫刻在眼底,更深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粗糙的手指紧紧握着冰冷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钢铁攥进自己的骨血里。
“将军,”副将李辅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同样带着嘶哑的疲惫,压得极低,几乎要被哗哗的雨声吞没,“城……算是彻底拿下了。只是……刘将军那边……”
孟达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盯在城下那片狼藉的战场。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少将军……说什么了?”
李辅吸了一口带着浓重铁锈味的冷气,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进颈窝:“少将军……已遣快马,向汉中王报捷。捷报上说……‘末将刘封,奉王命,亲冒矢石,督率三军,一举克复房陵、上庸、西城三郡……’”
后面的话,李辅没有再说下去。但孟达的嘴角却猛地抽搐了一下,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楚。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冰凉刺骨。
亲冒矢石?督率三军?
他孟达才是那个带着本部兵马,在泥泞和箭雨中第一个撞开房陵城门的人!他麾下的儿郎,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铺平了通往城头的道路!而刘封,那位尊贵的汉中王螟蛉之子,他的“亲冒矢石”,不过是最后关头在亲兵的重重护卫下,踏着别人用命填出来的路,登上城头,接受申耽、申仪兄弟那早已准备好的、恭敬到近乎谄媚的投降罢了。
“知道了。”孟达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只有握着刀柄的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泄露了心底翻腾的岩浆。
李辅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风雨里打了个旋儿,很快便消散了。
房陵郡守府邸深处,一间偏厅。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气和一种新涂抹的、刺鼻的桐油味道,那是匆忙掩饰某种痕迹的证据。几支牛油大烛在铜灯架上不安分地跳跃着,将人影拉得巨大而扭曲,在墙壁上晃动。申耽、申仪兄弟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却明显不合身的汉军服色,局促地站在厅中,脸上堆砌的笑容如同精心雕琢的面具,僵硬而虚假。
刘封高踞上首主位,一身精良的亮银鱼鳞甲在烛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更衬得他年轻的面庞意气风发。他志得意满的目光扫过下首肃立的诸将,尤其在孟达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朗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拔高的亢奋:
“诸位!房陵、上庸、西城,东三郡之地,已尽归我大汉!此乃父王洪福,将士用命!本将军已具表上奏汉中王,为尔等请功!”他顿了顿,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蘸满了蜜糖的刀锋,“尤其是申耽、申仪二位将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献城归顺,实乃大功一件!本将军定当在父王面前,为二位力陈首功!”
“首功”二字,他咬得格外清晰,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孟达心口。
申耽、申仪兄弟脸上那僵硬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如同久旱逢甘霖的老树皮,连忙躬身行礼,口中阿谀之词如流水般涌出:“全赖少将军神威!少将军虎威所至,魏贼丧胆,三郡归心!末将等微末之功,实不敢当少将军如此抬举!”
刘封满意地哈哈大笑,声震屋宇,仿佛这满堂的烛火都因他的笑声而更明亮了几分。他目光再次扫过诸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诸位!东三郡初定,然魏贼贼心不死,东吴亦虎视眈眈!我等切不可懈怠!当整饬兵马,严防死守!一切调度,皆须听本将军号令!违令者,军法从事!”他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目光如电,仿佛要刺穿每一个人的肺腑。
厅堂中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依旧未曾停歇的雨声。将领们垂手肃立,无人应声,也无人抬头。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暗流,在烛光与沉默中悄然涌动。孟达低垂着眼睑,盯着自己战靴上尚未干透的泥点,仿佛那泥点里蕴含着世间最复杂的图案。他清晰地感受到身侧几道目光——李辅的,还有其他几位相熟部将的——如同烧红的针,带着压抑的愤怒和不平,刺在他身上。他甚至能听到李辅那粗重的、强忍着的呼吸声。
刘封似乎很满意这死水般的沉寂,这在他看来,正是他威严确立的证明。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宏:“好了,各自下去安顿兵马,整修城防吧!孟达将军,”他忽然点名,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侧目,“你部攻城辛苦,伤亡颇重,房陵城防,就暂交申耽将军负责,你部……好生休整。”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孟达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比城楼上的冷雨更加刺骨。剥夺防务?休整?这是明晃晃的削权,更是无声的羞辱!他猛地抬起头,正对上刘封那双带着一丝得意、一丝警告的年轻眼眸。那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在说:你的功劳,你的兵马,你的一切,都在我掌控之中。
孟达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握在腰侧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声。厅堂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不安地摇曳着,将每个人脸上的阴影都拉得扭曲变形。
“末将……领命。”孟达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他缓缓松开紧握刀柄的手,那手背上,青筋的痕迹久久未消。
他不再看任何人,包括上首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转身,大步走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厅堂。沉重的铁靴踏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而孤寂的回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上庸城,临时征用的官邸内室。夜已深沉,窗外只有单调的虫鸣和远处巡夜士兵甲叶偶尔碰撞的轻响。孟达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开的是一张描绘着东三郡山川地势的粗糙皮图。烛光摇曳,将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重的疲惫映照得格外清晰。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图上标注的关隘、河流,汉中王刘备赐予的“平寇将军”印信就搁在案角,冰冷的铜质在烛光下反射着幽微的光。
连日来,申耽、申仪兄弟那谄媚的嘴脸,刘封那轻佻刻意的打压,还有同袍们敢怒不敢言的憋屈眼神,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翻腾不休。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疲惫感,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沉重得让他几乎抬不起头。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但那阴霾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不可闻的叩击声,仿佛只是夜风吹动窗棂,在他身后的屏风处响起。
孟达霍然睁眼,疲惫瞬间被冰冷的警觉取代。他并未立刻转身,放在膝上的右手,已经无声地滑向腰间的刀柄,指腹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皮革温润的金属冰凉。
“谁?”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寒意,在寂静的室内扩散开来。
屏风后的阴影微微晃动了一下,一个穿着普通商贾深色布袍、身形精瘦的人影如同幽灵般闪了出来。来人动作轻捷无声,显然身手不凡。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但一双眼睛却精光内敛,谨慎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确认安全无虞后,才对着孟达微微一躬身,姿态恭敬,却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疏离。
“深夜惊扰孟将军,实非得已。”来人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江东口音,“小人奉吴侯麾下,吕蒙将军之命,特来拜会将军。”他刻意强调了“吕蒙”二字。
吕蒙?江东的吕子明?孟达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刀的手心瞬间沁出一层薄汗。江东的密使,竟然能如此轻易地摸到自己这里?这上庸城,这东三郡,究竟漏成了筛子?还是……有人故意放水?无数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海,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盯着来人,目光锐利如鹰隼,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任何一丝破绽。
“江东?”孟达的声音如同深潭里的寒冰,没有任何起伏,“你我分属敌国,吕将军派你来此,意欲何为?”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
那密使似乎并不意外孟达的冷硬态度,脸上反而露出一丝了然的、甚至带着点同情的笑意。他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将军何必明知故问?小人此来,只为将军传一句话,亦是为将军解惑。”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孟达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关云长将军,已发羽檄,欲调将军所部南下荆州助战。敢问将军,此令……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孟达的耳中!
嗡——
孟达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仿佛有惊雷在颅内炸开!所有的疲惫、压抑、愤怒,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搅得天翻地覆!关羽!荆州!调令!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挺直了脊背,身体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而微微发僵,下意识地,右手再次紧紧攥住了刀柄,指关节捏得发白。烛光下,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苍白,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