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曹操于许都宫殿里因剧痛而呕血的同时,千里之外,蜀道之难尚未完全阻隔早春的暖意。汉中通往成都的崎岖山道上,几辆简朴的青幔马车正艰难行进。车轮碾过湿滑的石板,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为首一辆马车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清瘦的手掀起一角。刘长明的目光越过护卫骑士的肩头,投向云雾缭绕的前方,眼神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沉淀着无人能懂的沧桑。他轻轻放下帘子,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摊开的《伤寒杂病论》竹简上划过。那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心。这卷医书,是临行前他特意命人寻来的副本。
“先生,”他转向车内另一位乘客,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蜀道虽险,然入得成都平原,便是另一番天地。亮已在城南择一清净之地,医馆雏形初具,只待先生妙手仁心,泽被苍生。”
车厢另一侧,一位老者靠坐着。他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布衣葛巾,唯有一双眼睛异常明亮清澈,仿佛能洞悉人体内最细微的气血流变。这便是神医华佗。他闻言,抚了抚颌下长须,眼中并无长途跋涉的疲惫,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好奇与兴奋。
“孔明先生,”华佗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那‘麻沸散’之方,经你所述‘提纯’‘定量’之论,老夫细细思之,竟觉豁然开朗!以往只知其然,今朝方窥其所以然。若真能如先生所言,精确控制其效,使病者安眠而无性命之虞,则开膛破肚,刮骨疗毒,或真非虚妄!此乃活人无算之术啊!”他越说越兴奋,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仿佛已看到那光明的未来。
刘长明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从遥远时空带回的悲悯。“先生心怀济世之志,亮深为感佩。蜀地初定,百废待兴,尤以医道凋敝,百姓苦于疫病伤痛者众。先生此来,如甘霖降于旱土。至于麻沸散改良,”他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此非一日之功,更需无数验证,稍有不慎,便是人命关天。亮已命人辟出精舍数间,专供先生研习之用,一应药材器具,皆由府库全力支应。”
华佗眼中光芒更盛,连连点头:“善!大善!孔明先生知我!老夫这把老骨头,定当竭尽所能!”
刘长明自己虽不懂医术,但他深知在此乱世下,医术是何等重要,当世名医非华佗莫属,所以再他返回荆州预防吕蒙偷袭之时,就已经遣人四处寻找华佗了,这一世他可不想让华佗这样的瑰宝死在曹操手里了,一定要带回成都!
车轮碾过最后一道陡坡,前方豁然开朗。成都平原在初春的暖阳下铺展开来,田畴如织,溪流如带。然而,一片愁云却笼罩在城郭上空。车队尚未入城,便见道旁临时搭起的芦棚绵延,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报军师!”一名早已候在路边的蜀军小校策马奔来,滚鞍下马,脸上带着焦灼,“汉中传来急报!去岁战后,瘟疫陡发,蔓延甚速!患病者高热不退,咳喘不止,已有数十人亡故!医官束手,药材奇缺!”
华佗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医者本能的凝重。他一把撩开车帘,锐利的目光扫过道旁那些面黄肌瘦、咳喘连连的百姓,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分辨空气中无形的病气。
“停车!”华佗的声音斩钉截铁,人已起身欲下。
刘长明伸手虚拦了一下,眼中并无太多意外,只有深沉的忧虑。“先生,疫情汹汹,更需谋定后动。亮已令成都府库开启,所有存药优先供给防疫。先生之馆,即日开张,便是这抗疫第一线!亮当亲往调度,为先生后盾。”
华佗看着刘长明沉稳如渊的眼眸,那里面有一种洞悉一切、却又敢于直面一切的力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急迫,重重点头:“好!有孔明先生此言,老夫心安!速行入城!”
那座由刘长明亲自督建、位于成都城南的医馆,几乎是在仓促中挂上了“济世堂”的朴素匾额,便被迫提前敞开了大门。没有鞭炮,没有贺客,有的只是源源不断用门板、牛车甚至背篓送来的痛苦躯体。浓烈的草药味、汗味和一种疾病特有的腐败气息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华佗如同投入战场的将军。他不再讲究仪态,麻布长袍的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精瘦有力的手臂,上面沾染着不知是药汁还是秽物的痕迹。他在病榻间疾步穿行,俯身查看,手指迅捷地搭脉,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病人的舌苔、气色。时而凝神思索,时而果断地报出药名和剂量。他那独特的“望、闻、问、切”之法,在混乱中展现出惊人的效率。
“此症非单一伤寒,恐有戾气夹杂!”华佗直起身,对跟在身边记录药方的年轻弟子快速说道,眉头紧锁,“葛根、黄芩、黄连…剂量加倍!高热不退者,以井水浸湿布巾敷额,辅以银针泻热,取风池、大椎、曲池诸穴!”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几个从成都及附近郡县征调来的、原本对这位空降的“神医”还心存疑虑的老医工,此刻看着华佗行云流水般的诊治和那几针下去病人痛苦稍减的效果,眼中只剩下由衷的敬畏。
刘长明的身影每日必至。他并非只站在高处督责,而是时常出现在熬药的大灶旁,查看药汤的成色;出现在库房里,亲自核对药材的进出;甚至出现在清扫秽物的杂役身边,低声询问病患的情况。他脸色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的青影愈发深重,但眼神依旧沉静,如同定海神针。他带来的,不仅是物资,更是一种无形的秩序和信心。
“军师,”一名负责熬药的管事看着刘长明亲自试尝药汤的苦涩,忍不住道,“此等污秽之地,您贵体……”
刘长明摆摆手,咽下口中的苦涩,平静道:“此间所系,乃我季汉万千生民性命,何来贵贱污秽之分?华先生悬命于此,我等岂可置身事外?”他的目光投向远处被病患围住的华佗。老神医正为一个咳喘不止的孩童施针,神情专注,额角沁出汗珠,在午后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光。那一刻,刘长明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庆幸,是沉重,更有一份深藏于重生者灵魂深处的、对命运无常的深刻敬畏。改变,从来不是无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