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9年的秋日,染透了荆襄大地。汉水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浑浊泥沙,在樊城坚厚的城墙脚下翻滚奔涌,发出沉闷而永不止歇的咆哮,宛如一头被锁链束缚的困兽。
城北高地,蜀汉前军大营,帅帐肃然。
关羽端坐案后。那标志性的长髯梳理得一丝不苟,垂落胸前,掩映着玄色铁甲冰冷的寒光。案头没有酒樽,只有一柄未出鞘的冷艳锯,以及几卷摊开的简牍舆图。他手指沉稳地划过图上山川河流的标记,动作精准如尺量,目光沉静似深潭,再无半分昔日睥睨天下的狂傲。帐中烛火跳动,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唯有一双凤目,锐利如电,穿透昏暗,牢牢钉在面前风尘仆仆的徐庶身上。
“元直,消息可确凿?”关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质感,压得帐中烛火都仿佛矮了一寸。
徐庶一身粗布袍服,沾着远路的尘灰,此刻却像一柄磨砺出鞘的匕首。他微微倾身,语速清晰而快速:“君侯,‘天眼’已反复印证。青州兵因粮饷克扣、役期无休,在邺城外围哗变,虽被曹真强力镇压,然军心浮动,怨气难消。此其一。”
他手指点向舆图上宛城位置:“其二,南阳太守侯音,与坐镇宛城之曹魏大将曹休,素来不和。侯音出身南阳豪族,曹休乃宗室亲贵,彼此倾轧,嫌隙日深。侯音府中,已有暗线递出消息,其怨望之心,非止一日。” 徐庶的目光抬起,直视关羽,“此二者,如柴薪堆积,只差一点火星。曹贼腹心之地,已非铁板一块。”
徐庶长呼一口气,顿了顿,又说道:“其三,士元之计已见成效,刘封、孟达在上庸大败曹军先锋张合,如今曹操目光已被其吸引,大军欲进攻上庸!此乃天赐良机!”
关羽的目光在舆图上宛城与邺城之间缓缓移动,指尖最终停在了襄阳与樊城的位置。他沉默着,帐内只有汉水隐隐的涛声与烛火噼啪的微响。良久,那沉静如渊的眼中,终于燃起一丝决绝的火焰。
“粮秣如何?”关羽转向侍立一旁的马良。
马良立刻躬身,声音清朗:“按照君侯进军前的安排,文仲业将军坐镇江陵,蒯异度先生总揽后方调度,粮船已沿汉水源源北上,囤积于宜城大仓,足支三月。军械、箭矢、攻城器具,皆已齐备。”
关羽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侍立帐中的关平、廖化。关平身姿挺拔,甲胄鲜亮,眉宇间英气勃发,早已褪去青涩,沉稳有度。廖化则如一块沉默的礁石,历经风浪,眼神坚定。
“平儿,”关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为先锋,引精兵三千,沿汉水西岸潜行,昼伏夜出,务必扫清樊城外围所有曹军斥候岗哨。遇小股敌军,能避则避,不可打草惊蛇。”
“诺!”关平抱拳,声如金铁。
“元俭,”关羽看向廖化,“汝引本部兵马,多张旗帜,鼓噪而进,佯攻襄阳东门,务必牵制曹仁主力,使其无暇他顾。”
“末将领命!”廖化沉声应道。
关羽的目光最后落回徐庶身上,那沉稳的声线带上了一股千钧之力:“元直,汝之‘天眼’,乃此战关键耳目。曹魏援军动向,务必了如指掌。”
“君侯放心,”徐庶眼中精光一闪,“天眼所至,纤毫毕现。彼辈动向,绝难逃我耳目。”
帅帐之内,一股无声的、却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在沉稳地凝聚。关羽缓缓起身,走到帐门边,掀起厚重的门帘。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带着水汽和泥土的气息。他望向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山水,看到那江陵城头飘扬的“刘”字大旗。文聘、蒯越……荆州腹地,托付于彼,后方无忧。
他又望向东北方向,上庸之地。刘封、孟达……那两个曾经桀骜的年轻人,如今沉稳默契,如同一体,正牢牢吸引着申耽、申仪兄弟和部分中原曹军的注意力。马超与庞统……此刻应已在宛城之外,等待他这里的烽火。
万事俱备。
“传令三军,”关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肃杀的夜空中,如同金铁交鸣,“依计而行。此战,克复襄樊,饮马中原!”
许都,魏王府。
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盘旋,却驱不散大殿深处弥漫的压抑。曹操斜倚在锦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裘氅,脸色在烛光下透着一股病态的蜡黄。案头堆积的军报简牍,像一座小山。殿中气氛凝重,侍立的臣子们屏息垂手,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报——!”一名内侍几乎是跌撞着冲入大殿,声音因惊恐而扭曲,“急报!樊城!征南将军曹仁八百里加急!”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曹操浑浊的眼睛倏然睁开,射出两道利光:“念!”
内侍颤抖着展开帛书,声音也随之颤抖:“……关羽水陆并进,势如疯虎!关平率精锐,拔除我外围据点数十,斥候几近断绝!廖化佯攻襄阳,日夜不息,牵制我军大部……关羽亲率主力,猛攻樊城!樊城危在旦夕!末将曹仁泣血叩首,恳请大王速发援军!迟则……迟则樊城不保!”
曹操猛地一拍案几,震得简牍哗啦作响,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此刻曹操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原来上庸异动皆是假象,刘备所谋不是宛城,而是襄阳!曹操立即召集众臣一同前往议事厅。
“大家都看看吧,这是曹仁送来的八百里加急!”
内侍从曹操手中接过这份由曹仁发自樊城的八百里加急,字迹潦草,力透纸背,几乎能闻到血腥与绝望的气息:“……关羽水陆并进,势如山崩!关平锐卒扫荡外围,廖化佯攻襄阳昼夜不息,牵制我军大部!关羽亲率主力,昼夜猛攻樊城!城垣多处崩坏,士卒伤亡枕藉!粮秣将尽,箭矢告罄!贼军士气如虹,我军疲敝已极!樊城旦夕将陷!恳请大王速发精兵强将救援!迟则……迟则臣与樊城军民,唯有以死殉国!曹仁泣血顿首!”
很快,阶下肃立的群臣——司马懿、贾诩、荀攸、程昱、满宠、刘晔、蒋济……一个个当世顶尖的智谋之士都看完了这封八百里加急
“诸卿!”曹操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猛虎低吼,回荡在寂静的大殿,“樊城危在旦夕!曹子孝泣血求援!都说说吧!如何解樊城之围?如何破此危局?!”
大殿内死寂片刻,落针可闻。沉重的压力几乎让人窒息。
“大王!”尚书令荀攸率先出列,这位以稳健着称的谋士眉头紧锁,“关羽进攻襄樊,连战连胜,士气正盛,兵锋极锐。樊城被围日久,恐难久持。为今之计,当火速发兵,不惜一切代价,打通救援通道!”
“如何打通?”曹操冷冷追问,“马超、庞统钉在宛城外,刘封、孟达扼守东三郡要道!张合虽在,然其部正被刘、孟二人拼死拖住!”
“大王!”军师祭酒程昱上前一步,他素来以狠辣果决着称,眼中闪烁着寒光,“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可令张合将军不惜代价,猛攻刘封、孟达防线!即便不能全歼,也要将其击溃或逼退!同时,速调徐晃将军所部精锐,不必再理会马超虚张声势,立刻南下,以雷霆之势直扑襄樊战场!关羽主力尽在樊城,徐公明勇冠三军,或可击其侧翼,解樊城之围!”他顿了顿,声音更冷,“沿途郡县,征发所有青壮、粮秣,供应大军!敢有怠慢者,斩!必要时,可焚毁沿途非我军控粮仓,绝不给关羽可乘之机!”
曹操眼中精光一闪,程昱的狠辣正合他此刻心境。然而……
“程公此计,乃破釜沉舟之举。”侍中刘晔出言,带着忧虑,“张合将军能否速破刘封、孟达尚未可知。徐晃将军南下,路途遥远,且必经之地多有水道,若关羽分兵阻截,或遣水师袭扰,恐迁延时日。而樊城……恐难支撑到援军抵达啊!”他望向曹操,将心里的担忧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刘晔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众人心头。满宠脸色凝重地补充:“樊城守军疲惫,粮草将尽,士气低落。纵有子孝将军死守,然独木难支大厦!关羽水师控制汉水,我军陆路援兵难以及时抵达,水路又无优势……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殿内气氛更加压抑。曹操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榻沿,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声都敲在群臣紧绷的神经上。
“末将愿亲率大军救援樊城!”左将军于禁沉声道。
曹操看着这位跟随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的稳健之将,立即下令道:“令你统率七军,共计三万大军,即日南下,救援樊城!”
“末将领命”。
“我愿为先锋,同文则一同前去”。乐进又紧接着说道。
“好!有你二人,必能击溃关羽!”关键时刻,乐进和于禁的表率,成功激励了在场的所有人。
贾诩,这位以明哲保身、洞悉人心着称的“毒士”,缓缓抬起了眼皮,声音低沉而平缓:“大王,事已至此,当思两全。其一,严令曹仁将军,务必死守!哪怕战至一兵一卒,也要拖住关羽!每拖一日,便多一分胜算!其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昱和刘晔,“程公、刘公所言皆有道理。可双管齐下:令张合全力猛攻刘、孟防线,力求突破!同时,命徐晃精选五千至一万敢死精锐,轻装简从,弃辎重,抄近道,星夜兼程,直插樊城战场!不图击溃关羽主力,只求打通一条血路,向樊城输送粮草箭矢,提振守军士气!此乃‘锥形透阵’之法,行险一搏!”
“锥形透阵?”曹操沉吟,这确实是个险招,但眼下似乎也别无他法。他目光转向司马懿:“仲达,你有何高见?”
司马懿一直垂手恭立,姿态谦卑,此刻才微微躬身出列,声音依旧清冷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大王,诸公之策皆切中要害。然懿斗胆,以为尚有一线生机,或可釜底抽薪,解樊城之危,甚至……反败为胜。”
“哦?”曹操眼中爆发出锐利的光芒,“速讲!”
“关羽倾荆州之力北伐,后方江陵、公安,看似有文聘、蒯越、石韬坐镇,然其根基,实已空虚!”司马懿狭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前番吕蒙、陆逊偷袭荆州失败,此乃江东奇耻大辱!如今孙权、刘备虽又重新缔结盟约!但孙权此人,外示宽厚,内实猜忌,尤重实际。其觊觎荆州之心,从未稍减!其恨关羽、怨刘备,恐深入骨髓!”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大王可再遣一能言善辩、深悉孙权心思之重臣,携大王亲笔信,火速密赴江东!只陈两点要害:其一,关羽势大,已吞襄樊,其志岂仅在荆北?若任其坐大,则刘备据巴蜀、握荆襄,顺流东下,江东亦在囊中!孙权岂能安枕?其二,大王可许以重利,承诺击败关羽后,与其共分荆州,并承诺开放部分互市,助其恢复元气!条件只有一个:令江东能战之将即刻起兵,袭取关羽后方江陵!关羽若闻后院起火,必惊惶回救!樊城之围自解!届时,大王再令徐晃、于禁衔尾追击,或可重创关羽!”
“驱虎吞狼?!”曹操眼中精光爆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司马懿此计,比之前更狠、更准!直指孙权的恐惧与贪婪!用实实在在的荆州之地做诱饵,此计……有极大成功的可能!
“妙!”程昱忍不住赞道,“此计若能成,则关羽首尾难顾,必败无疑!纵孙权不能克江陵,只要其出兵袭扰,关羽亦必分兵回防,樊城压力骤减!”
“然此计凶险!”荀攸眉头紧锁,“孙权新败,其是否还敢再攻荆州?且文聘、蒯越非庸才,更有诸葛亮坐镇成都统筹……”
“文聘守土之才,然机变不足!蒯越长于内政,非善战之将!石韬更不足虑!”司马懿立刻反驳,语气笃定,“至于诸葛亮……其智近乎妖,然远在成都,鞭长莫及!且前番其‘江防十二策’、‘三重铁壁’已用,江东此番必另寻他法!更关键者,孙权此刻,对关羽之惧恨,已远超其理智!此乃天赐良机!当行险一搏!”
曹操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大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曹操身上,等待这位枭雄最后的决断。樊城的烽火,汉水的血浪,江东的算计,中原的安危,尽系于他此刻一念之间。
曹操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殿内所有的沉重和杀伐之气吸入肺腑。再睁开时,那双鹰目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破釜沉舟的狠厉。
“传令!”曹操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八百里加急传令曹仁:死守樊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敢言退者,立斩!”
“令张合:不惜一切代价,三日内击溃刘封、孟达!打通南下通道!若不能全歼,也要将其逼回东三郡,不得再阻我援军!”
“令徐晃:精选一万敢死之士!弃辎重,带十日干粮,轻装疾进!目标——襄樊战场!不必与关羽主力纠缠,寻机撕开其包围圈,向樊城输送粮秣箭矢!接应曹仁!此乃死令!”
“蒋济!” 曹操目光如电,射向散骑常侍蒋济,“汝即刻持孤亲笔书信,再赴江东!面见孙权!告诉他:”
“关羽吞襄樊,下一步必是江东!唇亡齿寒之理,碧眼儿岂能不知?”
“孤愿表奏天子,与其公分荆州,并承诺开放互市!条件只有一个——令其即刻起兵,袭取关羽后方江陵、公安!若成,孤另有重谢!若不成,只需其出兵袭扰,牵制关羽回援,孤亦认此诺!”
“告诉他!这是孤最后的诚意!也是他江东最后的机会!莫待关羽饮马长江,追悔莫及!”
曹操一口气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更加灰败。他死死抓住榻沿,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群臣:“诸卿,各司其职!此乃存亡之战!胜,则关羽授首,荆北可复!败……”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如同冰冷的寒气,瞬间笼罩了整个铜雀台。
“臣等遵旨!”群臣齐声应诺,声音中带着凝重与肃杀。一道道命令如同离弦之箭,带着曹操最后的希望与狠厉,射向烽烟四起的前线与暗流汹涌的江东。
议事厅沉重的门扉缓缓关闭,隔绝了内外的世界。曹操独自靠在冰冷的锦榻上,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他仿佛听到了汉水的咆哮,看到了樊城摇摇欲坠的城墙,以及……关羽那柄冷艳锯上,映出的寒光。
“云长……这一次,孤倒要看看,是你的刀快,还是孤的计毒!”一声低沉的、带着无尽疲惫与杀意的呢喃,消散在空旷而冰冷的大殿深处。许都上空,阴云密布,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