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庸城的清晨,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宁静。空气中残留着昨夜风雨的湿气,混合着兵营中特有的汗味、铁锈味和土腥味。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急促得近乎慌乱的马蹄声打破。
“报——!八百里急报!长安军情!”斥候嘶哑的吼声如同裂帛,撕裂了清晨的薄雾,带着一路狂奔的烟尘,直扑郡守府。
沉重的军报木匣被当值校尉颤抖着捧到刘封和闻讯赶来的孟达面前。刘封不耐烦地一把夺过,粗暴地扯开封泥,抽出里面的帛书,只扫了几眼,他脸上那惯有的骄矜之色瞬间凝固,继而转为一片死灰!拿着帛书的手指,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曹……曹操亲提大军……已至长安……”刘封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张合……张合所部前锋精锐……已……已出子午谷口!正……正向我上庸方向疾进!”
“子午谷”三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一个将领的心上!子午谷,那条险峻得如同鬼门关的狭道,魏军前锋竟然已经钻出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上庸,这个刚刚易手、根基未稳的东三郡咽喉,已经直接暴露在魏军精锐的兵锋之下!而曹操亲临长安,更是如同泰山压顶,预示着魏国此次绝不仅仅是试探性的反击,而是倾尽全力的复仇!
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将领们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无法掩饰的惊惧。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让人喘不过气。刘封死死攥着那份军报,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刚才那股意气风发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巨大恐惧攫住的、不知所措的年轻人。
孟达猛地一步上前,几乎是从刘封僵硬的手中夺过了那份帛书。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粗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迅速扫过帛书上的每一个字。当看到“张合前锋已出子午谷”时,他的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直冲头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失魂落魄的刘封,投向厅堂墙壁上悬挂的那幅巨大的东三郡舆图。
他的视线,死死盯在子午谷出口与上庸之间那段不算遥远的、标注着险峻山势的区域。张合!那个在定军山被黄忠斩杀夏侯渊时,依旧能稳住阵脚、且战且退的魏国名将!他的前锋锐卒,此刻正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饿狼,从那条死亡谷道里扑出来,目标直指这里!而他们的身后,是魏王曹操亲率的、足以碾碎一切的大军!
“少将军!”孟达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击,瞬间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张合骁勇,其兵锋已近!子午谷口至我上庸,虽有山险,然其前锋皆为轻锐,不可不防!末将请令,即刻点本部兵马,星夜驰援谷口要隘,抢占险地!迟恐生变!”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迸出来的火星。此刻,什么刘封的打压,什么功劳的归属,都被抛到了脑后。军情如火!上庸若失,整个东三郡门户洞开,他们这些刚刚立足的人,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必须立刻动起来!
然而,孟达这充满血性与担当的请战之言,换来的却是一阵令人心寒的沉默。刘封依旧死死盯着那份军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他身边的申仪,那个圆滑的降将,却眼珠一转,脸上堆起忧虑之色,上前一步,对着刘封躬身道:“少将军,孟将军所言甚是。然……张合乃魏之名将,其锋锐不可轻撄。我东三郡新定,人心未附,城防未固。依末将愚见,当以坚守上庸、房陵诸城为上策!待汉中王大军来援,方为万全!孟将军若率部轻出,万一有失……”
申仪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你孟达想出去打?打输了谁负责?丢了城谁担罪?还是老老实实守城,等大王的援兵吧!安全,稳妥,最重要的是,责任不在他申仪,也不在少将军刘封!
这看似稳妥、实则怯懦的保守之策,如同兜头一盆冰水,浇在孟达心头那刚刚燃起的战意之火上。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炬,死死盯住申仪那张写满“老成持重”的脸,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直冲顶门!坚守?待援?等张合的轻兵像钉子一样扎进咽喉要道,等曹操的大军合围而来,这根基未稳的孤城,还能守得住几天?到那时,还有援兵吗?!
他张了张嘴,想厉声驳斥,目光却扫过刘封。这位少将军的脸上,惊惶未退,此刻竟隐隐透出一丝对申仪提议的认同!仿佛那龟缩守城、坐等援兵的策略,才是他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
孟达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喉头腥甜。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如同冰冷的铁箍,紧紧扼住了他的心脏。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环顾四周,那些曾经为他鸣不平的部将,此刻在刘封的沉默和申仪貌似稳妥的建议下,也一个个低下了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厅堂里,只剩下申仪那带着虚伪担忧的声音在回荡,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似乎预示着不祥的闷雷声。那雷声,仿佛来自遥远的长安方向。
上庸城简陋的官邸内室,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孟达伫立在巨大舆图前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在粗糙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而焦灼的幽灵。
那张摊开的东三郡舆图,此刻在他眼中,已不再是简单的山川脉络,而成了一张犬牙交错、杀机四伏的巨网。他用指尖,蘸着冰凉的茶水,在粗糙的皮图上沉重地移动:
西边,是子午谷口的方向。指尖落下,留下一点深色的湿痕,如同未干的血迹——张合!那个名字带着魏国铁骑的腥风和恐怖的压迫感,正从那条死亡谷道中急速逼近。他仿佛能听到魏军前锋马蹄踏碎山石的闷响。
东边,房陵、上庸、西城三郡的名字旁,他用力点了点。指尖下,是申耽、申仪兄弟献城时那谄媚而闪烁的眼神。这两兄弟,是东三郡的地头蛇,根基深厚。他们的归顺,本就是迫于兵锋的权宜之计。如今曹操大军压境,张合兵锋凌厉,他们心中那点摇摆不定的秤砣,又会偏向何方?这两颗埋在身边的钉子,随时可能反噬!
东南方,是荆州的方向。孟达的手指悬停在那里,微微颤抖。江东密使那阴冷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关云长将军,已发羽檄,欲调将军所部南下荆州助战……”关羽!那个威震华夏、却也刚愎骄傲到极点的汉寿亭侯!他此刻在荆州,正磨刀霍霍,准备北进襄樊!调自己南下?是助战,还是……借魏人之手,除掉自己这个“碍眼”的、并非嫡系的将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
而江东,孙权、吕蒙……他们的密使能悄无声息地潜入上庸,本身就说明了许多问题。他们像暗夜中的豺狼,在荆州的阴影里逡巡,等待着一个扑出的时机。自己,还有这东三郡,在他们眼中,恐怕只是搅乱棋局、消耗对手的棋子。
西魏,东吴,荆州关羽,还有身边心怀鬼胎的降将,头上是志大才疏、刻薄寡恩的少将军刘封……孟达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个方向都潜藏着致命的威胁,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深渊!汉中王刘备的旗帜插在这里,可汉中的援兵在哪里?他仿佛被遗弃在这片新征服的、却危机四伏的土地上,独自面对着即将汹涌而来的惊涛骇浪。
“将军!”李辅低沉而急促的声音打断了孟达翻江倒海的思绪。他快步走进内室,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焦虑和某种不祥预感的沉重,将一份封着火漆的、显然刚刚送达的文书,双手递到孟达面前。
“荆州……关将军的羽檄!急令!令将军所部,即刻拔营,全速南下,至江陵听调!”李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盯着孟达瞬间剧变的脸色。
来了!终于来了!
孟达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他没有立刻去接那封文书,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李辅的肩膀,再次落在那张巨大的、错综复杂的东三郡舆图上。烛火跳跃,光影在他脸上明灭不定,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疲惫、愤怒、不甘、惊疑、恐惧……无数种激烈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暴风雨前的黑云,疯狂地翻涌、碰撞、撕扯!最终,所有的风暴都沉淀为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寒。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声音在死寂的室内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呛啷——!
一道雪亮的寒光骤然撕裂了昏暗!
孟达腰间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环首佩刀,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拔出!刀锋出鞘的龙吟之声尖锐刺耳,带着主人心中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刀光如匹练,带着千钧之势,狠狠劈落!
铮——!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震得烛火疯狂摇曳!那锋利无匹的刀尖,裹挟着孟达所有的挣扎与愤怒,精准无比地钉在了舆图的正中央——那标注着“上庸”两个字的中心点上!
刀身剧烈地颤动着,发出嗡嗡的余响,如同主人那颗在绝境中狂跳的心脏。
冰冷的刀锋,深深没入厚重的木案,将“上庸”二字钉死在地图上,也仿佛钉住了孟达此刻所有的去路。
他双手死死按在刀柄之上,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色。他微微佝偻着身体,如同一头被逼到悬崖边、浑身浴血却仍不肯倒下的孤狼。他死死盯着那柄兀自震颤不休、钉死了上庸的佩刀,仿佛要将它,将这张图,将这困死他的绝境,都彻底看穿。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个嘶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碾磨出来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困惑、不甘和冰冷的质问,在死寂的、只剩下刀锋嗡鸣的内室中,一字一顿地响起,如同惊雷:
“汉中王……这次……我该听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