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炎三年的暮春,江宁城的雨下得格外冷。李清照站在西阁窗前,看护城河上浮着半片残破的杏花瓣,突然听见城南传来闷雷般的撞门声——那是金兵的投石机在叩打城门。她指尖一颤,正在临摹的《兰亭序》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像极了去年在汴京见过的、染着血的月白裙裾。
“夫人!知府大人回来了!”丫鬟绿枝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穿堂风里碎成几片。李清照搁下笔,看见回廊转角处,赵明诚正被两个衙役架着踉跄走来。他青缎官服沾满泥点,腰间玉带歪在胯骨,平日不离手的博古图册散了半本,露出里面夹着的商周玉璜,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城门……城门守不住了……”赵明诚看见她,喉结滚动着想要解释,突然一阵风卷着雨丝扑进来,吹得他肩头的青铜爵叮当乱响——那是他上个月刚从城南古董铺淘来的西周器物,此刻正用红绳拴在腰间,随着他的喘息晃出细碎的光。
李清照没说话,转身走向堂屋。烛台上三根羊脂烛烧得正旺,将墙上悬挂的《清明上河图》残卷照得明灭不定。她记得三年前离开汴京时,赵明诚背着这卷画跑了三里路,鬓角的白发就是那时急出来的。可如今,他背着的不是全城百姓的安危,而是装着青铜鼎、瓷枕、碑帖的樟木箱。
“清照,你听我说……”赵明诚跟着进屋,木箱“咣当”砸在青砖上,震得案头的哥窑笔洗里的水纹一圈圈荡开,“金人有五万大军,而我们只有两千残兵……连朝廷都要迁都临安,我何苦拿全城百姓的性命去换青史留名?”
李清照猛地转身,看见丈夫额角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混在眉间那道当年为护她被流寇划伤的疤痕上,竟显得格外刺目。“当年在淄州,你冒死冲进火场抢那方徐熙的《牡丹图》,说‘文人护宝,虽死无憾’。如今护城守土,怎就成了无谓牺牲?”
赵明诚的手不自觉摸向腰间的玉璜,声音低了下去:“此一时彼一时……再说,留得青山在——”
“留得青山在,所以要学那过江东的亭长?”李清照突然冷笑,从袖中抽出半幅残破的《项羽本纪》拓片,“当年你我在赌书泼茶,你背《史记》‘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时,可曾想过今日?”
烛火突然被风卷得明灭不定,赵明诚看见妻子眼中倒映的火光,比当年在青州老宅撞见流贼时还要冷。他想起上个月接到朝廷密旨,说“东南不保,可相机撤退”,想起监军大人临走前拍他肩膀时,袖中露出的金人式样的玉扳指,突然梗着脖子道:“满朝文武都在议割地赔款,连李相公都被罢了相,我一个四品知府能抗多久?你总说我贪生,可你看看这箱子里的东西——”他踉跄着打开木箱,青铜冰鉴折射出冷光,“这些商周重器、晋唐真迹,若毁在战火里,才是对祖宗文明的辜负!”
李清照看着他像献宝似的捧起那方她亲手修复的定窑白瓷枕,枕面上“长乐未央”的刻痕在烛光下清晰可见。三年前在建康,她为了凑钱买下这个残枕,当了陪嫁的翡翠镯子。此刻那温润的瓷面映着赵明诚急切的脸,突然让她想起汴京破城那日,父亲抱着半箱文稿跳井前说的话:“文人之骨,不在器物,在气节。”
“所以你弃城而逃,是为了这些死物?”她伸手接过瓷枕,指尖抚过那道她用金粉修补的裂纹,“当年你我在归来堂整理金石录,说‘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原来都是空话。”
赵明诚正要分辩,忽见李清照手腕翻转,瓷枕“砰”地砸在青砖上。冰裂纹瓷片飞溅,有一片擦过他的手背,渗出血珠。他愣住了,那是他们夫妻最珍爱的器物,曾在无数个寒夜里,枕着它共读《金石录》手稿。
“清照!”他惊痛交加,看见妻子又抓起那卷《清明上河图》残卷,突然扑过去按住她的手。李清照抬头,看见他眼中除了痛惜,竟还有一丝惊慌——不是为城池失守,而是为这些即将损毁的古董。
“明诚,你知道我为何摔这瓷枕?”她的声音突然轻下来,像那年在青州雪夜,教他辨认青铜器铭文时的温柔,“因为它和你一样,看似温润坚硬,实则早已裂了心。”
窗外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不知是金兵破城,还是宋军溃败。赵明诚忽然听见远处有人喊“知府大人弃城啦”,声音里带着哭腔和咒骂。他的手慢慢松开,看着妻子将《项羽本纪》拓片放在残枕碎片上,火苗腾地窜起,将“不肯过江东”五个字烧得通红。
三日后,朝廷罢免赵明诚知兴军府事的诏书送到时,李清照正在院子里焚烧多余的书画。她特意将赵明诚最爱的《集古录》残本留到最后,看着墨迹在火中蜷曲成灰,忽然想起他曾说“金石不朽,文脉长存”,此刻却觉得,比金石更易朽的,是人心。
赵明诚蜷缩在廊下的竹椅上,看妻子用银剪挑动火堆,火星溅在她鬓角,像落了片不肯熄灭的梅花。他想起初见时,她在汴京相国寺外的茶汤铺,用团扇遮着脸念“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那时他以为,他们会像金石般,经得住岁月磨洗。
“朝廷让我去湖州待罪。”他终于开口,声音像被火燎过的竹简,“你……可愿同去?”
李清照没有回头,剪子“咔”地剪断一幅吴道子的白描稿:“当年在乌江畔,项羽若肯过江东,或许能卷土重来。可你连回头看一眼城池的勇气都没有,又何必问我愿不愿同去?”
秋风起时,赵明诚独自踏上贬谪之路。他背着的行囊里,除了几件旧衣,只有半本烧剩的《金石录》手稿,上面还有李清照前日夜里用朱砂写的批注:“昔人云‘宁可玉碎,不为瓦全’,今观君行,竟连瓦砾都不如。”
次年盛夏,李清照在临安接到消息:赵明诚在湖州病卒,临终前抱着那半本手稿,反复说“护宝护宝”,却再没提过江宁城的百姓,没提过被他丢弃的官印,甚至没提过她。
她望着案头新得的一方端砚,砚背刻着“守正”二字,突然想起那年在江宁城破的雨夜,她摔碎的不仅是定窑瓷枕,更是他们曾以为坚如金石的情分。原来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即便用金粉修补千次,裂痕仍在,就像赵明诚腰间那方玉璜,再温润华美,也遮不住贪生的纹路。
临安的雨又落了,李清照研好墨,在素笺上写下《夏日绝句》,笔尖在“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处顿了顿,墨点晕开,竟像极了江宁城破那日,赵明诚腰间晃动的青铜爵投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