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宫门前。
马车在晨光中停稳。
李简躬身下车,对身侧的七宝吩咐道:
“就在此处等我,点个卯便回。”
七宝应道:
“是,世子。”
李简不再多言,转身汇入那些身着各色官袍、走向不同衙署的官员人流中。
他一身墨色常服在其中并不显眼,步伐不疾不徐,径直来到了宗正寺那略显冷清的衙门口。
主事刘弘早已在门口张望,见他到来,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又不失恭敬的笑容,快步迎上:
“世子殿下,您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将李简引至值房,双手奉上那本几乎簇新的点卯簿。
李简提笔,在自己名讳下利落地画了个圈,墨迹未干,便看向一旁的刘弘问道:
“刘主事,寺中可有需要外出办理的公务?若有,不妨交予我去。”
刘弘闻言愣了一下。
显然没料到这位身份尊贵、来此静养的世子会主动讨要差事。
但他眼珠微微一转,立刻焕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神采。
他躬下身子,声音压低了些:
“殿下如此勤勉,实令下官敬佩!
说起来……倒真有一桩小事,若殿下不嫌琐碎,愿意代劳,那是再好不过。”
他快步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一份薄薄的卷宗,双手呈上:
“是核对南郊几处闲置宗室别院的日常维护记录,并无紧要,只是循例需人去看一眼,签个回执即可。路途稍远,恐要辛苦殿下跑一趟了。”
李简接过那卷轻飘飘卷宗,在手中掂了掂,满意笑道: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那我这便去查看。”
刘弘如释重负,腰弯得更低了:
“有劳殿下,有劳殿下!您慢走!”
李简不再多言,袖了那卷宗,转身便走出了宗正寺的大门。
晨光依旧,他沿着来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等在宫门外的七宝见他这么快就出来,脸上难掩惊讶,好奇地问:
“世子,您这……就出来了?”
李简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意,抬手扬了扬袖中那份轻飘飘的卷宗:
“我这是……出门公干。”
随即踏上马车一边说道:
“走吧,回家睡觉。”
七宝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脸上刚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回靖北王府。
李简刚踏下车辕,便看到了那辆熟悉的华丽马车。
他眉头微皱,脚步未停,只偏头对七宝淡淡吩咐了一句:
“去把赵世子请来。”
“是,世子。”
七宝转身离去。
——
后院,林玥瑶与玉真已开始了今日的绣作。
金线银丝在指尖穿梭,气氛看似宁静祥和。
这时,一个小身影怯生生地出现在亭外,丫丫手里拿着几张写满字的纸,小声唤道:
“小姐……”
林玥瑶抬起头,见到是她,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朝她招招手:
“丫丫,过来。”
待丫丫走近,她柔声教导道:
“这位是玉真公主殿下,快给殿下行礼。”
丫丫很听话,学着印象里的样子,规矩行礼:
“丫丫拜见公主殿下。”
玉真公主停下手中的针线,目光落在丫丫身上,带着一丝好奇:
“好乖巧的孩子。妹妹,这是……?”
林玥瑶闻言眼神有些恍惚,仿佛想起了那段颠沛流离的过往,她轻轻将丫丫揽到身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姐姐,这孩子叫丫丫,是前些时日……我与夫君从流民中救下的,也是个苦命人,父母都没了,便留在府里。”
“原来如此。”玉真公主脸上立刻浮现出浓浓的怜悯,她轻声叹道,
“妹妹与世子真是慈悲心肠。”
她说着,竟从自己腕上褪下一个小巧玲珑的羊脂玉平安扣,对着丫丫温柔地招手:
“好孩子,到本宫这儿来。”
丫丫有些害怕,抬头看向林玥瑶。
林玥瑶忙道:
“姐姐,这如何使得?太贵重了!”
玉真却执意拉过丫丫的小手,将那枚触手温润的玉扣放入她掌心,语气真诚而柔和:
“不过是个小玩意儿,本宫瞧着她投缘,心里喜欢。给孩子戴着,保个平安也好。”
她话语恳切,姿态又放得低,林玥瑶推辞不过,只得对丫丫道:
“快谢过公主殿下赏赐。”
丫丫攥着那枚漂亮的玉扣,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眼传说中的公主殿下,小声道:
“谢谢公主殿下。”
“乖,去玩吧。”
玉真慈爱地摸了摸丫丫的头。
看着丫丫跑开的身影,玉真重新拿起针线,状似无意地抬眼,目光在林玥瑶略显怔忡的脸上轻轻一扫。
随即柔声开口:
“妹妹今天……似乎心事重重?可是与世子拌嘴了?”
林玥瑶闻言,指尖微颤,摇头否认道:
“没有……许是昨夜没歇好,有些精神不济。”
说完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玉真见她不愿多谈,也不再追问,只是了然一笑,目光看向丫丫消失的方向,语气中充满了纯然的好奇:
“听说妹妹当初……是世子亲自寻着你,将你安然护送回府的?”
随即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憧憬,赞叹道:
“这般的相遇,曲折又圆满,简直如同天赐的缘分,跟那话本里写的故事一样呢。”
林玥瑶听完,仿佛被勾起了万千思绪。那些惊险、慌乱、安心一起涌上心头,让她清丽的侧颜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
她垂下眼睫,轻声说道,语气里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
玉真捕捉到她这细微的神情变化,随即放下手中的丝线,亲昵地握住林玥瑶的手,一双美眸里面盛满了好奇与恳切:
“好妹妹,这缘分二字,最是动人。姐姐听着,心里就跟被羽毛挠着似的。
你就当是成全姐姐这点好奇心,与我说说你这一路经历可好?我保证,绝不外传。”
她摆出一副沉浸在少女浪漫里的模样,让人难以拒绝。
林玥瑶看着她盈满好奇与恳切的双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声开口:
“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我出城后……”
——
“简哥!!”
书房,人未到,声先至。
赵均平大大咧咧地推门而入,眼眶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青黄痕迹,但已无伤大雅。
他几步凑到书案前,不等李简开口,便连珠炮似的说道:
“简哥,今儿个您怎么在家猫着了?
昨个我来寻你,你那老管家说你去宗正寺上值去了,可把我惊着了!”
他嘴上说着惊,脸上却全是挤眉弄眼的八卦神色,根本不给李简回答的机会,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简哥!我的亲哥!您可真是太牛了!现在满京城都传遍了!
说您把赫连惊鸿那王八羔子杀得人仰马翻,当场就吓得尿裤子了!是不是真的?!”
他手舞足蹈,仿佛当时亲临现场一般。
李简随意摆了摆手,仿佛只是宰了几只鸡,语气随意道:
“小事一桩,坐下说话。”
待赵均平坐下,李简才不紧不慢地取出一张制作精良的桑皮纸,推到他面前。
赵均平低头一看,是张汇通天下的汇票,面额赫然写着:
纹银壹万两整。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预想中的狂喜没有出现,赵均平的手悬在半空,竟有些不敢去碰那张纸。
他怔怔地看着那金额,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茫然的神情,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热流猛地窜上他的四肢百骸。
这是他自己挣来的!
他缓缓地用双手捧起那张汇票,抬起头,看向李简,眼眶竟有些发红,声音也失变得低沉而艰涩:
“简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我赵均平……长这么大,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真爷们儿。”
李简看着他这副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模样,终于掀了掀眼皮,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才哪到哪,安心拿着,这只是头一天的分红,日后……细水长流。”
赵均平重重地点头,将汇票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感受着那份实实在在的分量,心潮依旧澎湃。
他灌了一大口茶平复心情,这才想起正事,好奇地问:
“对了简哥,今儿个您怎么没去宗正寺。”
李简向后一靠,语气慵懒:
“去了也是枯坐,不如在家清静。”
“啧,”赵均平一脸羡慕,由衷感叹,
“陛下对您真是没得说!听说赫连惊鸿那小子官都丢了!
这回赫连家的脸可算是丢到姥姥家了!”
他幸灾乐祸了一番,随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
“对了简哥,今年秋狝的事儿您听说了吗?”
“秋狝?”
李简眼皮都懒得抬,意兴阑珊,
“关我们什么事?”
赵均平闻言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分享绝密消息的紧张与兴奋,
“这回不一样!昨儿晚上我跟汝南王世子几个喝酒,听他们说,今年秋狝,所有在京的藩王世子都得参加!”
“哦?”李简眉峰微动,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去就去呗。”
赵均平见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追问道:
“简哥,你说这突然让咱们都去,是几个意思?”
李简端起茶杯,目光落在氤氲的热气上,略一沉吟,语气平静:
“秤砣啊,发昏当不了死,如今你我皆是砧板上的鱼肉。”
“别自己跳出来让人宰就行。至于其他的……”
他语气一转,恢复了那副慵懒的调子:
“该吃吃,该喝喝……”
——
后院凉亭。
“……后来,他便一路将我送回了京城。”
林玥瑶的声音轻轻落下,结束了她那段被精心美化过的叙述。
玉真听得入了神,纤纤玉手轻轻抚着心口,眼中闪动着恰到好处的向往:
“真是……太惊险,也太难得了。
妹妹,这若不是天定的缘分,又是什么呢?”
她话音一转,用手帕掩着唇,发出一声极轻妙的低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善意的调侃:
“不过……世子平日里瞧着那般清贵严肃,没想到竟也是个妙人儿呢。”
随即又促狭地看向林玥瑶:
“我猜呀,定是世子那时便对妹妹上了心,才这般费尽心思。妹妹当时……是不是也觉着这位楚公子气度不凡,这才对他深信不疑了?”
林玥瑶闻言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一层薄红,下意识地避开玉真探究的目光,声如蚊蚋:
“姐姐快别取笑我了……”
见她这般羞窘模样,玉真见好就收,笑着将话题拉回:
“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来,咱们再看看这处云纹该如何配色才好?”
凉亭内的气氛轻松了不少。
两人重新执起针线,再次专注于眼前的经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