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夜,是那种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纯粹的寒冷。寒风如刀,并非夸张的比喻,而是切实的感受。它从西伯利亚无尽的荒原上席卷而来,掠过枯黄偃伏的草海,带着哨音,又似无数冤魂在旷野上低低呜咽。
天空像一块被浸透的、无边无际的墨色绒布,月亮不知隐没于何处,只有几颗孤零零的寒星,顽强地闪烁着,将微弱而清冷的光辉洒向大地,勉强勾勒出远方山峦如同巨兽脊背般的起伏阴影,以及近处顺军大营那些连绵、沉默的营帐轮廓。
营盘之内,灯火管制极其严格,唯有零星几点如同荒野鬼火般的光晕,在特定的营帐口或巡逻队的手中摇曳,与遥远天际线下那可能属于沙俄军团的营火微光遥相对峙,共同营造出一种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紧张氛围。白日的战斗虽未分绝对胜负,但顺军在沙俄军新式火器下吃了亏,那股挫败与不甘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将士的心头,然而,在这沉重的压力之下,复仇的怒火与求胜的渴望,也在悄然滋生、蔓延,如同地火在冰层下运行。
中军大帐内,景象与帐外的黑暗寒冷截然不同。数臂粗的牛油蜡烛插在精钢打造的烛台上,稳定地燃烧着,散发出明亮的光和淡淡的油脂气息,将帐内照得亮如白昼,也驱散了些许北地的寒意。烛光映照在围在中央那座简易沙盘旁的几张凝重面孔上,每一道皱纹、每一丝表情都清晰可见。
吴三桂眉头紧锁,深色凝重,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粗糙的边缘反复敲击,发出单调而轻微的“笃笃”声,显露出内心的焦灼与权衡。岁月的风霜和权力的沉淀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痕迹,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此刻正闪烁着计算的光芒。与他相对的李定国,则如同磐石般沉稳,他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鹰隼,紧紧攫住沙盘上那片被标记为敌军粮草囤积地的区域,仿佛要透过那些泥沙和标识,看穿其真实的守卫与破绽。
帐帘被掀开,带着一身寒气与夜露的戚睿涵和刘菲含快步走入。他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和高度警惕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们的归来,以及所带来的情报,如同在沉闷的铁屋里投入了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元芝,刘郡主,你们确认无误?”吴三桂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着的急切。尽管他已贵为国公,权势煊赫,但在私下场合,尤其是在这决定军机大事的时刻,他更习惯称呼戚睿涵的表字“元芝”。这声称呼,仿佛将他们带回了多年前那个决定命运的山海关之夜,带着一种超越官衔的、复杂难言的信任与联系。
戚睿涵闻言,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因紧张而有些加速的心跳稍稍平复。他上前一步,努力让自己的汇报显得清晰、冷静,不掺杂任何主观的侥幸:“回国公爷,李将军,我与刘郡主反复确认,绝无差错。那山谷位于我军东北方向,精确距离约三十里,地势相对低洼,入口处有林木遮掩,若非抵近侦察,不易察觉。谷内确有四座大型粮仓,以田字形分布,彼此之间有通道相连。中心位置,矗立一座约三丈高的木质望楼,视野极佳,可俯瞰全谷。”
他略微停顿,在脑海中再次过了一遍用手机拍摄下的画面和亲眼观察到的细节,继续道:“粮仓守卫巡逻确有章法,换岗时间间隔固定。但并非无懈可击。我们注意到,粮仓后方的围墙,尤其是靠近山体阴湿的一侧,部分承重木桩因常年受潮,已有明显的腐朽迹象,颜色深暗,甚至能看到菌类生长的痕迹。若以工具巧妙发力,或可撬开缺口,此乃潜入的绝佳薄弱点。”
刘菲含适时地接过话头,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悦耳,带着一种理科生特有的条理性和冷静,将感性的观察转化为可供决策的数据:“我们记录了守卫换岗的精确规律,基本上是每半个时辰一次轮换,误差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正门守卫最为森严,常驻两队,约二十人,装备了制式火绳枪,站位固定。东西两侧的偏门守卫各仅两人,警惕性肉眼可见地低于正门。望楼之上,至少有十名弓箭手,分列四角,其箭矢覆盖范围足以笼罩谷内大部分区域,是最大的威胁。此外,敌军的主力营房集中在谷口左侧,距离粮仓群约有百步距离;马厩则位于谷口右侧。因此,若我军行动,首要目标是无声解决望楼威胁,同时必须迅速控制或干扰谷口哨塔,并抢占或破坏马厩,迟滞敌军骑兵的快速反应能力。”
为了让这至关重要的情报更加直观,戚睿涵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他那来自现代的“法宝”,智能手机。尽管经过多次使用和颠簸,电量已消耗大半,屏幕边缘也添了几道细微的裂纹,但在当下这个时代,它依然是超越认知的利器。他熟练地解开油布,操作了几下有些冰冷的屏幕,调出事先拍摄好的照片和短视频片段。接着,他连接到一个利用透明水晶和多组透镜简单改造的、略显笨拙的“投影仪”上。
刹那间,帐幕上显现出虽然有些模糊、但细节足以辨认的影像——谷地的地形地貌、四座粮仓的精确布局、巡逻队走过的路径、守卫站定的位置,甚至某些罗刹士兵在火光下清晰的面孔……这宛如神迹的一幕,即使吴三桂和李定国已不是第一次见识,眼中仍不禁掠过难以掩饰的惊叹与震撼。李定国抚掌,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有此神物相助,敌情洞若观火,真乃天助我大顺!”
吴三桂的目光则灼灼地盯在投影显示的粮仓后墙细节上,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对应位置,沉声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如此确凿之机,断不容错过。一旦焚其粮秣,罗刹军心必然大乱,纵有犀利火器,饥饿之下,亦与烧火棍无异!”
李定国从震撼中收回心神,沉吟片刻,目光在沙盘上迅速移动,手指随之划动,开始进行具体的战术推演和部署:“兵贵神速,既已觅得良机,当以雷霆之势击之。依末将之见,我军可兵分三路,协同进击。”他的手指首先点向粮仓后部,“第一路,为破袭核心,需挑选绝对精锐,由元芝亲自带领。人数不必多,五十人足矣,但务必是个中好手,身手敏捷,精于潜行、攀爬与无声格杀。从此处后方腐墙潜入,首要任务是悄无声息地解决望楼上的所有弓箭手,控制制高点。得手后,迅速打开粮仓正门,并在内部制造混乱,吸引敌军注意力。”
他的目光转向刘菲含,带着信任与托付:“第二路,为纵火奇兵,由刘郡主统率。带三十名机警灵活、行动迅捷的士兵,多备火油、火药、引火之物。潜伏于东西偏门外,待元芝那边得手,或听到谷内传出约定的信号,便同时从两侧突入。突入后,不以歼敌为首要,而以纵火为第一要务。火势越大越猛越好,务求在最短时间内点燃所有能点燃之物,彻底搅乱敌军部署,使其首尾难顾。刘郡主通晓罗刹语言,可在混乱中高声呼喊,散布谣言,惑其军心,乱其斗志。”
最后,他的手指重重落在沙盘上的谷口位置,语气变得斩钉截铁:“第三路,为决胜主力,由我与吴将军亲自统领。全军主力骑兵及精锐步卒,提前埋伏于谷口之外有利地形。待谷内火起冲天,正门洞开,元芝发出成功信号,我便亲率铁骑,直冲而入,趁乱扩大战果,分割歼灭守军。吴将军则可分兵一部,专门负责压制谷口左侧营房之敌,不使其有效集结反击;同时,另派一队精锐,比如吴小将军,直扑右侧马厩,抢占或焚毁之,断绝敌军骑兵遁逃之路,务求全功!”
吴三桂仔细听着李定国的部署,目光随着他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不断微微点头,补充道:“李将军思虑周详,部署得当。元芝,刘郡主,你二人肩负重任,深入虎穴,凶险异常,可有把握?需何等支持,但讲无妨。”
戚睿涵与刘菲含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坚定与决然,以及一丝面对未知危险的凝重。戚睿涵深吸一口气,拱手肃然道:“末将领命!定竭尽全力,不负国公与将军重托!”刘菲含也清晰而沉稳地回应:“遵令。纵火及惑敌之事,菲含必尽力而为。”
大计已定,帐内气氛顿时由之前的凝重审慎,转为大战将至的肃杀与紧迫。吴三桂与李定国不再犹豫,立刻唤来传令亲兵,一道道命令被清晰而迅速地传达下去。整个顺军大营,如同沉睡的巨人被悄然唤醒,开始高效而沉默地运转起来。
被精心挑选出来的士兵们,无论是戚睿涵率领的五十潜入精锐,还是刘菲含指挥的三十纵火奇兵,亦或是即将随主力埋伏的大队人马,都开始悄无声息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他们检查着随身的腰刀是否磨得锋利,弓弦是否绷紧有力,箭囊中的箭矢是否满额且箭簇森然。火折子被小心地用油布包好,火油罐被检查了封口,均匀地分发给纵火队的成员。战马被喂饱了精饲料,蹄子也用厚实的布条仔细包裹起来,以最大程度减少行进时可能产生的声响。没有人高声喧哗,只有金属与皮革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压抑的呼吸声,整个大营在黑暗的掩盖下,如同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械,在绝对的沉默中积蓄着石破天惊的爆发力量。
子时刚过,正是一天之中人体最为困顿、警惕性最容易松懈的时刻。漠北的寒风似乎也更猛烈了些,在营帐间呼啸穿梭,吹得那些矗立的旌旗猎猎作响,这自然的喧嚣,倒也巧妙地掩盖了部队集结与移动时可能产生的一切细微声响。
戚睿涵和刘菲含在营帐口再次对视一眼,彼此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他们各自转身,率领着麾下的小队,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迅速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他们严格按照之前探查时标记的隐蔽路线,向着那座决定战局走向的山谷潜行。
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和干枯脆弱的草梗,每一步落下,都需要极好的控制力,以避免发出不必要的声响。戚睿涵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和行动而有些急促的心跳声,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加速流动带来的微热感。他强迫自己进行深长而缓慢的呼吸,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感,却也让他高度集中的精神保持着一丝必要的清醒。
他偶尔回头,目光扫过紧跟在他身后的五十名士兵。这些士兵眼神沉静如古井,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动作轻捷而稳定,气息绵长,显然都是历经多次血火淬炼的百战老兵,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不仅没有畏惧,反而隐隐流露出一种猎手般的兴奋。这让他原本有些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几分。而刘菲含则带着她的三十人队伍,如同暗夜中分流的两支溪水,消失在另一个方向,前往预定的攻击发起位置。
越是接近目标山谷,空气中的戒备感就越是明显。即便有风声干扰,戚睿涵和他身后的精锐们依然能隐约捕捉到从谷内随风飘来的、巡逻兵沉重的靴子踩在冻土上的规律声响,以及偶尔几声语调古怪、意义不明的罗刹语交谈。所有人在戚睿涵一个简洁的手势下,立刻伏低了身形,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借助着地势的起伏和岩石、枯草的阴影,如同缓慢流动的暗影,一点一点地向着那处标记好的腐朽围墙靠近。
在几乎能闻到谷内飘出的、混合着马粪、皮革和烤面包气息的距离上,他们停了下来。戚睿涵示意队伍分散隐蔽,自己则带着两名观察力最敏锐的士兵,匍匐前进,来到那处围墙下近距离观察。靠近了看,那处墙体的状况比他们预想的甚至还要理想一些——或许是因为连日的极寒天气,将木质中的水分彻底冻结,使得原本就腐朽的木头变得更加脆弱酥松。两名在军中以力气和擅长使用撬杠工具着称的魁梧士兵,在戚睿涵的示意下,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狸猫般悄无声息地贴近墙壁。他们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前端用厚布包裹了好几层的铁钎,小心翼翼地插入木桩与地基、以及木桩之间的缝隙中,然后屏住呼吸,腰背缓缓发力。
一阵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嘎吱……嘎吱……”声响起,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让周围所有士兵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幸运的是,这个过程并未持续太久。片刻之后,一块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侧身钻入的缝隙被成功地、悄无声息地撬了开来。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谷物、灰尘和木头霉变的气息,从围墙内部扑面而来。
戚睿涵屏住呼吸,压下心中的激动,第一个侧过身体,如同游鱼般,灵巧地从那道缝隙中钻了进去。围墙内部是粮仓与山体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堆放着一些废弃的木板、破损的麻袋等杂物,光线比外面更加黯淡,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谷口方向营火的微光,经过多次反射后,勉强提供了一点可怜的照明。他静静地蹲伏在阴影里,迅速让眼睛适应这极度的黑暗,同时耳朵捕捉着周围的任何动静。借着那点微光,他隐约能辨认出不远处四座粮仓高大的、如同巨兽般蹲伏的轮廓,以及更远处,山谷中心那座望楼黑魆魆的影子,楼上似乎有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缓缓移动。
他向后伸出手,打了一个代表“安全,可以进入”的预定手势。随后,外面的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如同训练有素的幽灵,鱼贯而入。整个过程,五十人全部成功潜入,除了衣袂与墙壁不可避免的摩擦声和极其轻微的呼吸声,竟未发出任何足以引起警觉的响动。所有人进入后,立刻按照事先的分工,紧贴着粮仓冰冷粗糙的木板墙壁,将自己完美地融入阴影之中,一动不动。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显得格外漫长。戚睿涵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沙漏流逝的速度,根据之前的观察,下一轮守卫换岗的时间应该就在一刻钟之内。他必须在换岗完成、新的守卫精神相对警惕之前,解决掉望楼上那十名弓箭手——这是整个计划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环。
那座望楼是纯木制结构,由几根粗大的原木作为主体支撑,有一道简陋的、没有扶手的楼梯盘旋通往顶部平台。楼下的入口处,可以隐约看到两名抱着火绳枪的卫兵,正靠着柱子,脑袋一点一点,似乎难以抵抗深夜的困意。戚睿涵仔细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尤其是从藏身处到望楼下的路径,然后对身边几名特意挑选出来的、擅长攀爬和精准弩射的士兵做了几个复杂而精确的手势。
两名弩手悄然在阴影中架起了已经上好弦的轻便手弩,淬毒的弩箭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微光,他们稳稳地瞄准了楼下那两名卫兵毫无防护的咽喉部位。另外三名身材精干、最擅长攀爬的士兵,则如同蓄势待发的灵猿,利用粮仓墙壁的凹凸不平和地面上杂物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望楼的底部摸去。他们身上携带着带绳的挠钩和锋利的短刀,准备进行致命的攀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谷口方向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和木质车轮碾过冻土的辘辘声,似乎又有一支小型的运输队或是传令兵在深夜抵达,引起了一阵小小的、带着睡意的骚动和询问声。这意外的插曲,反而帮了戚睿涵他们一个大忙——望楼上的弓箭手注意力立刻被谷口的动静所吸引,其中几人甚至探出大半个身子,向着谷口方向张望和指指点点。
天赐良机!戚睿涵眼中精光爆闪,不再有任何犹豫,猛地向下挥手,发出了行动的命令。
“咻——咻——”两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弩弦震动声响起。望楼下靠着柱子的两名卫兵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喉咙处各插着一支短小精悍的弩箭,连一声闷哼都未能发出。
几乎就在弩箭离弦的同一瞬间,那三名已经摸到望楼下的士兵猛地甩出挠钩,精准地勾住了望楼顶部平台的栏杆边缘。他们双臂用力,足尖在粗糙的木桩上连点,动作快如闪电,轻盈如猿猴,在楼上那些被谷口动静吸引的弓箭手刚刚把注意力转回,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如同鬼魅般翻越了栏杆,踏入了望楼平台之上。
平台上立刻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压抑的闷响、挣扎声,以及利器快速划过血肉、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这声音被风声和谷口的嘈杂很好地掩盖了。不过短短十几次呼吸的时间,一切便重归于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名负责清理望楼的士兵从栏杆边缘探出半个身子,向着下方隐藏在阴影中的戚睿涵,用力而清晰地打了一个代表“任务完成,目标清除”的手势。
最大的威胁被拔除,戚睿涵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一块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被移开了大半。他立刻通过手势,命令一部分士兵迅速而无声地向粮仓正门的内侧移动,解决掉可能存在的、负责看守门闩的零星守卫,并准备好随时从内部开启这扇通往胜利的大门。另一部分士兵则在他身边警戒,准备接应即将从正门涌入的主力骑兵。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就在控制正门的小组即将动手,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最理想的方向发展时,一队大约十人左右的罗刹巡逻兵,似乎是因为谷口刚才那阵小小的骚动而临时加强了警惕性,改变了原有的巡逻路线,恰好巡逻到了正门附近。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同伴尸体,以及正在门边鬼鬼祟祟活动的、穿着明显不同于己方军服的身影!
“Vrag, Napadeniye!(敌人,袭击!)”一声因为极度惊骇而变调的尖叫,如同破裂的铜锣,猛然划破了谷地原本相对宁静的夜空,也彻底打破了戚睿涵等人精心维持的潜行状态。
“动手,强攻!”戚睿涵知道潜伏计划已经败露,没有任何犹豫,厉声喝道,同时率先拔出腰间的佩剑,剑身在微弱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寒芒,身先士卒地冲向那队刚刚反应过来的巡逻兵。他身边的顺军精锐们也明白到了决死时刻,纷纷发出低沉的怒吼,如同下山的猛虎,从藏身的阴影中扑出,瞬间与惊愕过后、匆忙举枪拔刀的罗刹兵激烈地缠斗在一起。清脆刺耳的刀剑碰撞声、士兵们搏命的怒吼与咆哮、受伤者痛苦的惨叫声、火绳枪仓促发射的轰鸣声……顿时在粮仓正门附近响成一片,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几乎就在谷内战斗爆发的同一时刻,仿佛是约定好的信号,谷外东西两侧,猛地亮起数团、继而连成一片的耀眼光芒。刘菲含率领的纵火队动手了!他们按照原定计划,利用强弓,将一支支箭头包裹着浸满火油布团并已点燃的火箭,精准地射向偏门附近堆积的草料、木质栅栏和营帐。更有悍勇无畏的士兵,直接冲到偏门下,奋力将手中沉重的火油罐砸在门板和附近的易燃物上,随后掷出熊熊燃烧的火把。
“轰——”“噼里啪啦——”火焰几乎是瞬间就蹿升起来,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干燥的木材和草料成为了最好的助燃剂。东西两侧的偏门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灼热的气浪翻滚着向四周扩散,浓密的黑烟如同狼烟般滚滚而起,直冲云霄,火光将慌乱奔逃、试图救火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不定。
刘菲含站在一处距离火场稍远、相对安全的土坡上,冷静地观察着局势。她运足中气,用清晰的、带着些许异国口音但足以让大多数罗刹士兵听懂的俄语,向着陷入混乱的谷地高声喊道:“Velikaya Shunskaya armiya pribyla! provizionnye sklady zakhvacheny! Sdavaytes, i vam sohranyat zhizn!(大顺天军已到,粮仓已被攻占,投降不杀!)”她的声音清越而富有穿透力,在熊熊燃烧的火焰爆裂声、谷内的喊杀声和混乱的人声中回荡,结合着眼前冲天的火光和内部传来的激烈战斗声,产生了惊人的心理威慑效果。
许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罗刹士兵,甚至来不及穿上完整的军服和盔甲,就惊慌失措地冲出营房。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四处蔓延的可怕火舌、内部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的粮仓重地,以及耳边不断回荡的、用母语喊出的“大顺军来了”、“粮仓已破”、“投降免死”的呼喊。
这突如其来的多重打击,顿时让大部分罗刹士兵陷入了极大的恐慌和混乱之中。许多人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指挥官和所属小队,也来不及去寻找武器,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谷地里盲目乱窜,试图躲避火焰和不知从何而来的攻击,整个山谷的防御体系在顷刻间土崩瓦解,陷入了彻底的失控状态。
“砰!砰!”零星的、缺乏组织的火绳枪射击声响起,但在如此混乱的场面下,显得徒劳而漫无目的,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阻击火力。
谷外,一直在紧盯着谷内动静的李定国和吴三桂,几乎在看到谷内火光冲天、听到爆豆般响起的喊杀与火枪声的瞬间,就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总攻的决定。
“将士们,破敌建功,就在今朝!随我杀!”李定国长身而起,声如洪钟,翻身上马的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他手中那柄饱饮鲜血的长枪向前奋力一指,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凛冽的寒光。身后,早已等待多时、如狼似虎的顺军主力骑兵,如同蓄势已久的洪流终于冲破了堤坝,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那洞开的、无人能守的谷口正门发起了凶猛的冲锋!铁蹄踏碎冻土,卷起漫天烟尘,声势之浩大,足以让任何对手为之胆寒。
与此同时,吴三桂之子吴应麒率领一队精锐步兵,如同利剑般直扑谷口右侧的马厩,他们的任务是控制所有战马,防止敌军骑兵上马突围。而李定国麾下的骁将,则率部凶猛地冲向谷口左侧的营房区域,用密集的弓箭齐射和凶狠的刀枪劈砍,死死压制住那些试图从营房中冲出、组织抵抗的罗刹士兵。
谷内的战斗,在顺军主力骑兵涌入后,迅速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戚睿涵带领的五十名精锐,凭借着出色的个人武勇和默契的配合,已经基本控制了正门区域,并将那队偶然撞破行藏的巡逻兵尽数歼灭。李定国亲率的主力骑兵如同钢铁洪流般涌入,更是如虎添翼,他们沿着粮仓之间相对宽阔的通道纵横驰骋,马刀挥舞之处,血光迸溅,将那些试图在军官呵斥下集结起来、进行抵抗的小股罗刹守军冲得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防御阵线。
刘菲含指挥的纵火队成功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多处粮仓被点燃,火借风势,越烧越旺,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几乎映红了半个山谷的夜空,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甚至让靠近火场的人感到呼吸艰难。空气中弥漫开谷物、豆类被烧焦的糊味,以及皮革、木材燃烧的呛人烟雾,其间还混杂着越来越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罗刹守军的指挥官,一名留着大胡子的军官,在一片混乱中声嘶力竭地试图收拢部队,组织起一道防线,但在顺军内外夹击、火光冲天、通讯彻底中断、军心已然崩溃的情况下,任何努力都显得如此徒劳和渺小。
顺军士兵们士气如虹,战斗意志高昂,他们凶狠地砍杀着任何敢于手持武器、站立面对的敌人。战场上,兵器碰撞的铿锵声、利刃切入骨肉的闷响声、垂死者的哀嚎声、战马受惊的嘶鸣声、以及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爆响……种种声音交织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残酷而原始的战争交响乐,在这座被火光与鲜血染红的山谷中激烈上演。
吴应麒那边进展顺利,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领了马厩,大部分罗刹战马还拴在槽头,少数受惊奔逃的也被迅速射杀或控制。李嗣兴在营房区的进攻也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许多罗刹士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清醒,就在睡眼惺忪中成了顺军的俘虏,或者只穿着单薄的内衣,慌不择路地逃入山谷四周寒冷刺骨、危机四伏的黑夜之中。
激烈的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逐渐趋向平息。主要的、有组织的抵抗力量已被彻底肃清,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发生在角落里的负隅顽抗和顺军士兵逐屋逐地的清理、追杀工作。
四座大型粮仓,其中三座已经被完全点燃,化作了三团巨大而耀眼的火炬,内部囤积的粮食、草料正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冲天的火光将山谷上空漂浮的黑烟都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唯一那座尚未被点燃的粮仓,也被顺军士兵牢牢控制,里面残存的粮秣成为了宝贵的战利品。
山谷之内,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如同修罗屠场。到处是倒伏在地、姿态各异的尸体,丢弃的刀剑、火绳枪、破碎的盾牌,燃烧着的车辆和营帐残骸,以及肆意横流的、正在低温下渐渐凝固的暗红色血液。浓密的黑烟笼罩在整个山谷的上空,使得原本就稀疏的星光更加黯淡难寻。顺军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收缴有价值的战利品,收押那些面如土色、惊恐万状的俘虏,并扑灭一些可能危及自身或波及未焚粮仓的火焰。
戚睿涵拄着长剑,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他环视着眼前这片被混乱、死亡与烈火主宰的景象,脸上沾染了硝烟的黑色和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溅上的几点已经凝固的暗红血迹。手臂在刚才那场短暂的混战中被一名垂死挣扎的罗刹士兵用短刀划开了一道口子,此刻正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刺痛感,但他整个人的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亢奋后的奇异平静状态,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杀耗尽了所有的情绪波动。
刘菲含从另一侧带着几名纵火队的士兵走来,她看起来有些疲惫,发髻略显凌乱,额头上带着汗水和烟熏的痕迹,但那双明亮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任务成功后的如释重负与明亮光彩,她看向戚睿涵,微微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自己这边负责的任务也已顺利完成。
吴三桂和李定国在亲兵的护卫下,并辔而行,穿过依旧烟火弥漫、充斥着刺鼻气味的谷地,来到了戚睿涵和刘菲含的面前。两位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成败的老将,此刻脸上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满意与激赏之色。
“元芝,刘郡主,此番夜袭,焚敌粮秣,乱敌军心,你二人探路在先,破险在后,当居首功!”李定国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誉,目光扫过眼前这两位年轻却已立下奇功的伙伴,“若非你二人不避艰险,探明敌情,并亲身犯险,里应外合,我军绝难如此顺利,以如此微小代价拿下这处要害之地。”
吴三桂也抚须颔首,语气中带着肯定:“鸿远所言极是。焚此粮秣,如同断罗刹一臂,去其爪牙。其军纵有犀利火器,然后勤补给断绝,军心必然涣散,崩溃只在旦夕之间。此战之胜,你二人功不可没。”
戚睿涵平复了一下依旧有些急促的呼吸,将长剑归入鞘中,拱手肃然道:“二位将军过誉了。此战能胜,全赖将士用命,上下同心,更有李将军运筹帷幄,吴国公坐镇指挥,睿涵与刘郡主不过恰逢其会,尽了本分而已,实不敢独居首功。”他话锋一转,指向北方那依旧被黑暗笼罩的方向,“如今粮仓已下,罗刹军必有所动,我军下一步当如何行动,还须二位将军速做决断。”
李定国望着北方黑暗中可能存在的罗刹主力军营方向,嘴角掠过一丝冰冷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正如元芝所言,如今战略主动,已在我手。我军可一面固守此地,加固工事,一面派遣多股轻骑,不断滋扰其后方粮道,令其不得安宁。罗刹军劳师远征,补给线漫长,此关键粮仓被毁,其存粮必然告急,军心浮动,绝难久持。我等只需稳扎稳打,不必急于寻求主力决战,拖延时日,其军内部必生变乱,届时……”他用力一挥拳,“我再以精锐之师趁势猛击,必可一举击溃,获此漠北战事之全胜!”
吴三桂补充道:“定国兄高见。此外,还需立刻选派快马,星夜兼程,向陛下行营报此大捷,稳定朝野人心。同时,也需请陛下速调拨民夫前来,协助我军抢救部分未被焚毁的粮草,清点缴获,以补充我军之用,减轻后方转运之压力。”
东方天际,在那被火光和浓烟渲染得更加昏暗的天幕边缘,已经隐隐透出了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色的光亮。漫长而激烈、充满了铁血与火焰的夜晚,终于即将过去。清冷的、带着漠北寒意的晨光,开始如同流水般,一点点洒落在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突袭与烈火洗礼的山谷,照亮了满地的狼藉与疮痍,也照亮了顺军将士们虽然面带疲惫、衣衫染血,却充满了胜利喜悦与对未来充满希望的脸庞。粮草已焚,强敌之势已挫,战略的主动权,已然牢牢掌握在了大顺军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