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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冬月的西京,初冬的寒意,在这一年显得格外肃杀,仿佛连天地都感知到了人间的剧变,提前收紧了凛冽的脉搏。西京平西侯府的后院,早已褪去了秋日的最后一丝斑斓。枯叶被尽职的仆役扫得一干二净,裸露出的青石板路面泛着冷硬的光泽,缝隙间残留的霜痕,直到日上三竿仍未完全消融。院落四周的树木枝丫光秃秃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像无数焦灼的臂膀,在寒风中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呜咽。

戚睿涵刚刚结束与董小倩的晨间习武。一套拳法打完,周身气血运行开来,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化作缕缕白气,缭绕在他年轻却已略带风霜之色的面庞旁。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短打劲装,虽不华贵,却十分利落,衬得他身形挺拔。

“收势需稳,意贯指尖。”清冷的女声响起。董小倩挽了个漂亮的剑花,长剑“铮”地一声精准入鞘。她身着月白色的劲装,身形窈窕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英气勃勃的脸上,一双明眸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如同湖面笼罩的薄雾。她随手拿起石凳上的一块棉帕,递给戚睿涵,“擦擦吧,寒气重,小心着了凉。”

一旁的杨铭抱臂而立,他身形魁梧,面容刚毅,久经沙场的沉稳气质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他看着戚睿涵,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睿涵,你的力道掌控比前几日好了许多,根基越发扎实。只是方才那招‘青龙出水’,腰腹发力仍可再迅捷三分。对敌之时,这毫厘之差,便是生死之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和力量感,每个字都砸在实处。

戚睿涵接过帕子,一边擦汗一边认真点头:“多谢杨大哥指点,我记下了。这腰腹发力,总觉得转圜间有些滞涩,还需多加练习。”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肺腑间一片清凉,试图驱散心中那莫名萦绕的不安。自从来到这个时代,这种不安便如影随形,尤其是在得知清军已然入关,而历史的巨轮似乎仍在朝着原本的悲剧方向碾动之后。

正当他准备再向杨铭请教一些发力技巧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前院传来,打破了后院的宁静。只见吴三桂步履匆匆地穿过月亮门,径直朝着他们走来。他身着常服,但眉头紧锁,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书信,那信笺的边缘因他过度用力而微微褶皱、发白。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跟着两名亲兵,正费力地抬着一口不大却显得异常沉重的樟木箱子,他们的脚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院中的三人立刻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吴三桂平日虽威严,但少有如此形色于外的凝重。

“元芝,”吴三桂走到戚睿涵面前,省去了寒暄,直接将信递过去,声音低沉得如同压境的乌云,“南京来的急递,六百里加急。还有这个……”他侧身示意那口木箱,“是路振飞路大人费尽周折,动用秘密渠道送来的。”

“路大人?”戚睿涵心头一紧,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攫住了他。路振飞是南明为数不多的能臣干吏,驻守江淮,他的急信,绝不会是寻常问候。他迅速接过信笺,撕开火漆封口,展开纸张。信是路振飞亲笔所书,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写就。内容并非关于之前朝堂上那些针对吴三桂“降顺”以及联顺策略的无休止争吵和问责风波,而是带来了一个更令人心悸的消息——山东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

信中的描述触目惊心:疫情起于鲁西,如今已如野火般蔓延至济南、兖州等腹地。染疫者起初状似伤寒,发热、咳嗽不止,继而皮肤上会出现诡异的紫黑色斑块,呕血如泉,往往捱不过三五日便在高热和痛苦中不治身亡。道路上时见倒毙的尸骸,无人收殓,任其腐臭。许多村落已是十室九空,鸡犬无声,唯见野狗啃食残躯,景象惨烈,犹如鬼域。更关键的是,疫情严重影响了各方势力的后勤补给,明军与顺军在山东的零星据点均受波及,民夫逃亡,粮道阻滞,民心惶惶不可终日。

“山东……”戚睿涵喃喃道,他的地理知识清晰地告诉他,山东地处南北要冲,水陆通衢,如今虽大部分区域在清军控制之下,但疫情一旦彻底失控,如同决堤洪水,必将沿着运河、官道向南向北蔓延,无人能够独善其身。“生灵涂炭,真正的生灵涂炭啊。”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将信笺递给早已凑过来的董小倩和杨铭。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比这冬日的严寒更甚。

董小倩接过信,快速浏览,她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而渐渐发白。她自幼随异人习武,也略通医术,深知如此猛恶的瘟疫意味着什么。“发热、黑斑、呕血……这症状,似是古籍中记载的‘疙瘩瘟’或‘探头瘟’,凶险异常。”她抬起眼,眼中充满了怜悯与无力感,“天灾无情,只苦了黎民百姓。缺医少药,如何抵挡?”

杨铭阅后,沉默了片刻,浓眉紧蹙:“疫病流行,于军事亦是大忌。兵士聚集,最易传染,一旦营中爆发,不战自溃。清虏控制山东,恐怕也难逃此劫。”

吴三桂示意亲兵将木箱放下打开。箱盖开启,露出里面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几卷图纸,以及一些形态各异的瓷瓶、瓦罐,瓶罐口都用蜡密封得严严实实。“路大人信中说,这是他麾下最得力的斥候,冒死从山东边境地带带回的。”吴三桂指着那些物件,语气凝重,“这些图纸,是在德州附近一处疑似清军废弃的据点发现的,似乎并非我方或明军之物。而这些瓶罐……”他顿了顿,“据说是从疫区死人身上,或者他们用过的物品旁收集的,甚至还有一些……取自染病身亡者居所附近的带血泥土。路大人希望我们能看看,凭借元芝你的见闻,是否能从中找出些端倪,或至少,对西京有所防范。”

戚睿涵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展开图纸。图纸上的线条精细而规整,画的是一些他从未在这个时代见过的奇特容器构造。它们有着流线型的外壳,内部结构复杂,强调极高的密封性,带有类似泄压阀的装置和精巧的投掷机关。这与他认知中的明朝火器、乃至欧洲早期的手榴弹都截然不同,透着一股超越时代的、冰冷的技术感。接着,他拿起一个瓷瓶,凑近(但并未打开密封),隐隐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腥甜与腐败的怪异气味。那种强烈的不安感再次涌上心头,而且愈发清晰。天灾固然可怕,但若是……

就在这时,院门外再次传来一阵更加急促、甚至带着些许慌乱的脚步声。一名穿着沾满尘土的棉袍、作行商打扮的汉子,被吴三桂的亲兵引领着,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进来。他是吴三桂派往北京方向的资深探子,以沉稳干练着称,此刻却满脸风尘,眼神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侯爷,戚公子,北京……北京有异动!”探子顾不上喘匀气息,也来不及行礼,急声禀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嘶哑,“鞑子朝廷,近日突然有了极其诡异的举动,他们……他们正在秘密收集山东因瘟疫病死者的尸身,而且专挑那些症状最惨烈、死状最可怖的。由新任工部右侍郎张晓宇亲自督办,动用的是正黄旗的包衣阿哈,将收集到的尸首用石灰覆盖,日夜兼程,运往京郊一处新设的、由重兵把守、戒备森严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庄园!”

“收集尸首?”吴三桂愕然重复,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他们想做什么?莫非是要集中焚毁,以防瘟疫扩散?”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就先否定了。清军控制区内,并未见有任何大规模、有组织的防疫举动,反而对这种收集行为遮遮掩掩,极其隐秘。

一旁蹲着的戚睿涵,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来自地狱的冰冷闪电劈中。收集瘟疫死者尸体……研究……那些超越时代的容器图纸……怪异气味的瓶罐……“武器”……这几个词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碰撞、串联,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火花。他想起张晓宇那张因刻骨仇恨和扭曲欲望而变得狰狞的脸,想起他早已毫无底线地研制出了毒气弹和烈性炸药。一个在现代历史中被视为人类文明绝对污点的词汇,如同深渊中最邪恶的恶鬼,带着无尽的寒意,骤然浮现在他眼前——731部队!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无法获取足够的空气。那个同样利用活人、利用细菌和病毒进行惨无人道实验的恶魔机构。张晓宇,他这个曾经的校友,如今不共戴天的仇敌,竟然真的疯狂到了这一步?要将这种反人类、反文明的罪行,提前数百年,在这片饱经战乱的土地上,以一种更加原始而残酷的方式重现?

“睿涵,你怎么了?”董小倩最先察觉到他的异常,他那瞬间失血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让她心惊。她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臂,触手之处一片冰凉。

戚睿涵猛地反手抓住身旁吴三桂的胳膊,五指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用力,指节泛白。他的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冲击而变得嘶哑、颤抖:“长伯兄,绝非焚毁那么简单。是张晓宇,他……他是在研制瘟疫武器!”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最后四个字。

“瘟……瘟疫武器?”吴三桂、杨铭乃至董小倩都愣住了,这个概念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和理解能力。用瘟疫做武器?瘟疫乃天灾,无形无质,如何能够像刀剑火铳一样为人所掌控、使用?

“就是……就是将瘟疫的病菌,那些致病的‘邪气’,”戚睿涵竭力搜刮着这个时代可能理解的词汇,语速飞快,试图解释清楚这超越时代的恐怖,“像封装毒气那样,封装在特制的容器里。或者附着在箭矢、炮弹之上,用投石机、火炮,甚至人力投掷到我们的军队阵营中,我们的城池里!”他的眼中充满了血丝,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可怕的一幕,“一旦爆发,死的将不只是前线兵士,更是全城的无辜百姓,这比任何刀剑火铳都要恶毒千万倍!它不像军队冲锋,它有形无质,会像无形的、最贪婪的蝗虫,随着风,随着水流,随着人迹,疯狂蔓延。所过之处,十室九空,鸡犬不留。那将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院内陷入了沉默。只有初冬的寒风,更加凄厉地掠过庭院中光秃的枝桠,发出如同冤魂哭泣般的呜呜声响,将这突如其来的、难以言喻的恐怖氛围渲染得更加浓重。

吴三桂倒吸一口凉气,即便是他这样征战沙场多年,见惯了尸山血海的宿将,一想到那种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成片死去,而且一旦蔓延就无法控制的攻击方式,仍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对抗这无形威胁的力量。

杨铭则死死握紧了拳头,古铜色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惯于面对看得见的敌人,对这种来自阴影深处的恶毒,感到的是滔天的愤怒和一种深深的无力。董小倩捂住了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忍,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未来那无数病患痛苦的呻吟和垂死的哀嚎。

“他……他怎敢……这已非人道,乃是魔道,是戕害天理,自绝于华夏!”吴三桂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这种恐惧,并非源于个人生死,而是源于对这种完全颠覆战争规则、甚至可能毁灭文明的疯狂行径的本能战栗。

“在他心里,早已没有什么人道,没有什么天理了。”戚睿涵的声音低沉而痛心,带着一种深切的疲惫和自责,“他只想报复,报复这个他认为是亏待了他的时代,报复我,报复所有阻碍他的人。他想证明他的‘理科技艺’能碾压一切传统、道德和规则,想踩着所有人的尸骨爬到他想要的位置。”他痛苦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大学图书馆里那些尘封的史料,“他想起……想起曾经在近现代史纲要课上学到过的,后世某个岛国军队里,那些灭绝人性的战法,那些用活人做实验,散布鼠疫、霍乱的恶魔行径……他如今,竟将其奉为圭臬,要在这片土地上重演!”

一股强烈的自责和恶心感涌上戚睿涵的心头。是不是自己无意中提及的某些现代医学或历史知识,反而为张晓宇打开了这扇通往地狱的大门?虽然理性告诉他,即使没有自己,以张晓宇那偏执到极点的性格和身处满清高层所面临的诱惑与压力,也可能自行走向这条极端之路,但这种“可能因我而起”的念头,依旧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内心,啃噬着他的灵魂。

“必须阻止他,必须立刻让所有人知道!”戚睿涵猛地睁开眼,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决绝的火焰,“绝不能让他得逞!”

“不错,”吴三桂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恢复了统兵大将的决断力,“我们必须立刻禀报大帅,将此惊天阴谋公之于众。同时,以最快速度严令各军,尤其是与清虏对峙的前线将士,加强戒备,对来自山东方向的一切人员、货物、牲畜,都必须经过最严格的盘查和隔离。发现任何疑似病患,立即隔离,并焚烧其接触物品。还有,立刻以八百里加急,通知南京朝廷,将路大人所获情报与我们的判断,一并送达。务必让史阁部、路大人他们提高警惕!”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而有效地传达下去。整个西京大顺政权的高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远超常规军事威胁的可怕消息而剧烈震动。李自成当夜便紧急召集所有重臣议事,平西侯府临时充作行宫的大殿内,灯火通明,彻夜不熄,气氛凝重得如同万年寒冰,几乎要将空气都冻结起来。

大殿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的寒意。李自成端坐在主位之上,眉头紧锁,原本因称帝而略显雍容的气度,此刻被深深的忧虑所取代。李岩、牛金星、宋献策等文臣谋士,以及高一功、田见秀等武将分列两侧,人人面色沉重。

戚睿涵站在殿中,再次将他所知的关于“生物武器”的恐怖之处,结合路振飞送来的情报、图纸物证以及探子的亲眼所见,向在座众人进行了详尽的、甚至可怖的描述。他讲述了病菌如何通过空气、水源、接触传播,讲述了瘟疫在缺乏有效医疗的古代社会能造成的死亡率,更重点描述了张晓宇可能采取的攻击方式及其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不仅仅是军事上的打击,更是对农业生产、社会秩序、人口根基的彻底摧毁。

“……大帅,诸位大人,”戚睿涵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此物一旦用于战场,甚至用于对城市的攻击,其危害远超赤地千里。它不会区分兵民,不会怜恤老幼。一座繁华城池,可能因数枚这样的‘瘟瘴弹’而在旬月之内变为死城。若清虏以此攻击我粮道、兵源之地,我军将不战自乱。若其丧心病狂,将其投入长江流域,则我南方膏腴之地,亦将尽成鬼蜮。这已非两国交兵,这是要将我汉家苗裔,推向万劫不复之深渊!”

李岩面色铁青,他素以智谋深远着称,此刻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戚公子所言,虽闻所未闻,但观那张晓宇此前所为(指毒气弹),以及路大人送来的证据,恐怕……绝非危言耸听。清虏若得此魔器,则战争之规则尽毁,天下苍生,危矣!”

牛金星捻着胡须,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若真如此,则我等……该如何应对?刀剑弓马,如何抵挡这无形之疫?”

高一功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怒目圆睁:“狗日的鞑子,竟用如此下作手段!大帅,给臣一支精兵,臣愿星夜兼程,踏平那京郊魔窟,将那姓张的狗贼千刀万剐!”

殿内议论纷纷,充满了愤怒、忧虑和一丝茫然。所有人都清晰地意识到,他们面临的,是一场可能席卷天下、断绝文明生机的浩劫前兆。传统的战争智慧,在这种超越时代的邪恶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戚睿涵、吴三桂听令,即刻以本帅之名,颁下紧急诏令,通告各方,揭露建奴此灭绝人性之阴谋。令各州县严加防备,广贴告示,晓谕百姓,注意防疫。军中设置隔离营区,储备石灰、草药;另,加强细作派遣,务必探明那京郊庄园之虚实。同时,再次派遣得力使者,携本帅亲笔信与详细情报,南下南京,务必要让南明朝廷认清此事之严重性,摒弃前嫌,同仇敌忾!”

……

与此同时,北京城,张晓宇新任命的工部右侍郎府邸。

这座府邸位于内城,原是前明某位勋贵的宅院,被清廷赏赐给了张晓宇。表面上看,亭台楼阁,颇为气派,但府邸深处,却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尤其是在他那间书房之下,挖掘修建了一处极其隐秘的地下密室。

密室的入口隐藏在书房巨大的书架之后,需要触动机关才能开启。沿着狭窄而阴冷的石阶向下,空气中弥漫的气味便愈发浓烈刺鼻——那是浓烈的草药(如苍术、艾草)燃烧后的烟气、刺鼻的石灰粉,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腐败有机物的甜腻腥臭混合在一起的怪味,足以让任何初入此地的人胃里翻江倒海。

几盏粗大的牛油灯在墙壁的灯台上努力燃烧着,昏黄跳动的火光将密室的轮廓勾勒出来,也在墙壁上投映出幢幢诡影,仿佛有无形的魔怪在起舞。密室不算特别宽敞,但摆放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器具:特制的琉璃蒸馏瓶、铜制的冷凝管、大小不一的陶罐瓷瓮,以及几个最为显眼的、带有粗糙但厚实玻璃观察窗的密闭琉璃箱——这是张晓宇利用职权和超越时代的知识,召集能工巧匠,耗费巨大代价才勉强烧制成功的“实验舱”。

此刻,这几个琉璃箱内,装着几只用作实验的兔子和小鼠。它们大多已经奄奄一息,原本洁白的皮毛变得肮脏杂乱,口鼻处沾染着暗红色的血污,有些身上甚至出现了明显的溃烂黑斑,呼吸急促而困难,偶尔发出一两声微弱的、痛苦的抽搐。

张晓宇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厚实棉袍,外面罩着一件用桐油反复浸泡过的粗布“防护服”,脸上蒙着多层浸过药水的厚布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在跳动的灯火下,闪烁着一种极度矛盾的光芒——既有科学家般的冷静与专注,又有一种近乎宗教狂热的兴奋与偏执。

他正全神贯注地操作着。用一个特制的、带有长长铜柄和精密小勺的工具,小心翼翼地从旁边一个密封得极其严实的陶罐中,舀出少许暗红色的、粘稠得如同糖浆般的物质——那是他从那些千里迢迢运来的瘟疫死者身上,精心提取的血液、组织液以及脓液的混合物,是他眼中的“原始菌株”。

他的动作缓慢、稳定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似乎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仿佛不是在从事一项制造灾难的勾当,而是在进行一项神圣而伟大的科学探索。密室的角落里,如同战利品般堆放着他之前的“杰作”——几枚改造过的、外壳刻着诡异纹路的毒气弹,数枚黑沉沉、引信被改进过的震天雷,以及一堆堆绘制着复杂结构的图纸,上面是连珠铳的优化方案、野战滑膛炮的草图,甚至还有依靠点火升空的“火风筝”的初步设计。

将提取物通过琉璃箱上特制的小孔,注入一只尚且活蹦乱跳、未出现任何症状的兔子体内后,张晓宇缓缓退后几步,隔着那层模糊的琉璃,冷静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期待地观察着。密室内只剩下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实验动物偶尔发出的、越来越微弱的挣扎声。

他的内心,并非全无波澜。当最初产生利用这场天降瘟疫,将其转化为武器的念头时,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灵魂残影,曾发出过极其微弱的抗议。他想起了大学史纲课上,老师展示的那些关于731部队的黑白照片,那些被用作实验的活人扭曲痛苦的面容,想起了国际社会对生物武器的共同谴责与禁令,内心确实有过一刹那的挣扎和悸动,那是对人类文明底线残存的敬畏。

但是,那丝微弱的悸动,迅速被更强大、更汹涌的情绪浪潮彻底淹没了。他想起自己刚穿越而来时,被鳌拜府上家奴当街鞭打时那火辣辣的、刻骨铭心的疼痛与屈辱;想起自己拖着断腿,在肮脏冰冷的马厩里与牲畜为伍、苟延残喘的日日夜夜;想起戚睿涵可能此刻正备受吴三桂礼遇,甚至在南明或大顺朝廷中混得风生水起的想象场景;更想起,这个血腥混乱的明末清初,根本没有《日内瓦公约》,没有海牙国际法庭,没有能约束他行为的、普世的道德和法律准绳!这里奉行的是最赤裸裸的丛林法则——弱肉强食,成王败寇,这才是这个时代唯一的铁律。

“谴责?底线?”他内心冷笑,那点残存的现代道德感如同狂风中的残烛,瞬间熄灭,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不,在这个时代,实力就是公理,力量就是正义,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戚睿涵,你懂历史大势,会耍嘴皮子,能引经据典,懂得笼络人心。但那又如何?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联盟、谋略、仁义道德,都不过是纸糊的墙壁,一捅即破。我要让所有人,包括你,包括那些高高在上的满洲亲王,都最终匍匐在我所创造、所掌控的绝对力量之下颤抖。你们讲你们的仁义道德,我讲的是生存,是征服,是让这个世界按照我的意志运转!”

他看着琉璃箱内,那只刚刚被注射的兔子,开始从最初的茫然变得不安、躁动,呼吸逐渐急促,原本灵动的眼睛开始失去神采,嘴角渗出带着气泡的暗红色血液……他的眼中,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怜悯,反而升起一种掌控他人生死、操纵疫病命运的、近乎神明般的快意。

这种将微观世界中致命的微生物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他改进火器、发明毒气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兴奋和满足。这仿佛是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降维打击,是理科生对文科生思维模式的终极碾压,是他对这个曾给予他无尽痛苦的不公世界,最彻底、最极致的报复。

几天后,紫禁城,武英殿。

殿内金砖墁地,蟠龙柱巍峨,依旧彰显着皇家的威严与气派。小皇帝福临坐在宽大的龙椅上,穿着小小的龙袍,似乎比几个月前又长大了一点点,但眼神依旧清澈而懵懂,对于即将讨论的事情,他无法理解其万分之一的含义。孝庄文太后博尔济吉特氏端庄地坐在御座之后的珠帘后,身影模糊,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沉静而强大的影响力。而真正掌控着这个新生帝国一切权柄的摄政王多尔衮,则站在御阶之下,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殿内的群臣。

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范文程、刚林、宁完我等汉臣,以及鳌拜、多铎、阿济格等满洲亲贵大将齐聚一堂。所有人的目光,都或多或少地聚焦在站在殿中,因腿疾而身形微跛的新任工部右侍郎张晓宇身上。

张晓宇已经换上了象征三品大员的绯色官服,补子上绣着孔雀,虽然行动间因旧伤而略显滞涩,但他努力挺直腰杆,脸上带着一种精心调试过的、混合着谦卑与自信的神情。他身后,两名身材壮硕的包衣奴才,正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特制的、外部覆盖着厚厚一层白色石灰的厚实木箱,那箱子不大,却仿佛重若千钧,吸引着所有人的视线。

待殿内安静下来,张晓宇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清晰回荡:“臣,工部右侍郎张晓宇,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摄政王殿下。”他略作停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朗声道,“臣奉命研制的‘瘟瘴弹’,历经艰辛,已初步成功!”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尤其是范文程等汉臣,脸上更是露出惊疑不定、甚至略带惶恐的神色。而鳌拜、多铎等武将,则多是愕然中带着强烈的好奇。

张晓宇不慌不忙,示意奴才将木箱轻轻放下,自己则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双手展开:“摄政王,诸位大人,请观此图。此弹外壳以特选陶土烧制,形如冬瓜,内部分为前后两层。前层置放臣特制的精良火药,作为推进及爆破之用;后层则密封存放经臣以秘法特殊处理的‘疫源’——亦即从山东瘟疫死者身上提取、并经培育强化的‘瘟瘴精髓’。”他指着图纸上的结构,详细解释,“一旦通过火炮发射,或由死士投掷至敌军阵中、城内,外壳受撞击或引信引爆而碎裂,内藏之‘疫源’便会随爆炸气浪及风力迅速扩散开来。此物无色无味,混杂于烟尘之中,极难察觉。吸入或沾染肌肤者,快则一日,慢则三五日,便会出现与山东瘟疫一般无二之症状,高热、黑斑、呕血,无药可医,必死无疑。”

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多尔衮和多铎脸上停留了片刻,继续加重语气:“相较于传统之火器、刀箭,此物有诸多无可比拟之优势:制作成本极为低廉,远逊于铸造火炮、铅弹;无需精准命中,覆盖面极广,一弹可覆盖数十丈方圆;其杀伤并非瞬间,却能持续造成恐慌,有效瓦解敌军斗志、瘫痪其后勤运转,甚至……”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诱惑,“若用于攻击负隅顽抗之城池,则可不费我一兵一卒,便能屠城灭邦,令其从地图之上彻底抹去!”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炭火盆偶尔迸出的火星噼啪声。多铎忍不住猛地向前跨出一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嗜血兴奋,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石灰木箱:“十四哥,若此物果真如此厉害,那下次南下征战,何须我八旗精锐儿郎拼命攻城,白白折损?只需将这些玩意儿,用改良的大炮轰进徐州、扬州、南京城,何愁南明不灭,流寇不平?这可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上之策啊!”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江南繁华城池在瘟疫中哀嚎遍野的景象。

鳌拜也瓮声瓮气地附和,他虽对张晓宇这个“南蛮子”心存轻视,但对这种能大量杀伤敌人的武器极为热衷:“是啊,摄政王,这张晓宇虽然是个残废,但这脑瓜子确实好使,弄出来的东西够狠。此物若用于战场,必能建不世之奇功,我看可行。”

多尔衮背负双手,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但深邃的眼眸中光芒闪烁不定。他自然能清晰地看到这“瘟瘴弹”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军事价值,以及它所能带来的恐怖威慑力,这或许能极大地加速他一统天下的进程。但同样,作为一名成熟的政治家和统治者,他内心深处也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这东西如同双刃剑,一旦使用,会不会无法控制,最终反噬自身?会不会引起天怒人怨,甚至动摇统治根基?毕竟,满洲人口稀少,对于大规模瘟疫,同样心存畏惧。

然而,扫平南明与大顺这两个心腹之患、尽快完成天下一统的巨大诱惑,以及减少八旗子弟伤亡的现实需求,最终压倒了一切潜在的顾虑。风险或许有,但收益更大。而且,只要控制得好,这把刀,只会砍向敌人。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张晓宇身上,脸上露出一丝冷酷而赞许的笑意:“好,张爱卿果然是我大清的栋梁之才,于国有大功。此物……威力惊人,便由本王亲自命名为‘摄魂瘟瘴’吧。着工部划拨专款,调集人手,全力配合张爱卿,加紧制造,不得有误!”

“嗻!”工部满汉尚书连忙出列躬身领命。

“豫亲王多铎!”多尔衮声音转厉。

“臣弟在!”多铎精神一振,大声应道。

“这批首批制成的‘摄魂瘟瘴’,便先配属于你之麾下。如何运用,你需与张爱卿仔细商议,选定目标,务求首战必胜,扬我大清国威,震慑所有不臣之心!”

“嗻,臣弟领旨,定不负摄政王重托!”多铎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高亢,他看向那石灰木箱的目光,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残忍和期待,仿佛那不是一箱武器,而是他建立赫赫战功的捷径。

张晓宇深深叩首,额头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一丝难以抑制的、冰冷而扭曲的弧度,在他低垂的脸上扬起:“臣,张晓宇,定不负摄政王重托。必以此‘摄魂瘟瘴’,为我大清扫清六合,一统天下,铲除所有顽抗之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无比的坚定。

他知道,自己终于掌握了一件足以改变这个时代战争模式、甚至让整个历史进程都为之震颤、偏离轨道的终极武器之一。这不再是冷兵器的碰撞,也不是简单的热兵器对决,而是将生物学引入了杀戮场!戚睿涵,还有你们那些所谓的“抗清统一战线”,无论你们如何挣扎,如何联合,准备好迎接这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无形的、却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了吗?时代的洪流,将因我张晓宇之手,而彻底改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人在他制造的瘟疫中痛苦倒下的场景,而那,将是他胜利的奠基石。

……

西京,平西侯府。

消息如同本身便携带了瘟疫菌株的凛冽寒风,终究是无法被完全捂住。尽管清廷极力保密,但这种规模的武器研制和列装,总会有蛛丝马迹流出。很快,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商人、细作、甚至一些对清廷暴行心怀不满的底层官吏,关于“摄魂瘟瘴”被正式列装,并由最嗜杀的多铎部队负责首次实战应用的确切消息,再次传到了西京。

当戚睿涵从负责情报汇总分析的李岩那里,得到最终确认时,他正站在侯府书房的窗前,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那一刻,他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只是一种彻骨的、仿佛连灵魂都被冻结的冰冷,从头顶瞬间贯穿到脚底。最坏的情况,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

西京的冬夜,万籁俱寂,星辰隐匿在浓厚的乌云之后,天地间一片黑暗。戚睿涵拒绝了董小倩和杨铭的陪伴,独自一人站在侯府空旷的庭院中,仰望那如同巨大黑色绒布般的、不透一丝光亮的夜空。寒风如刀,刮过他的面颊,但他似乎毫无知觉。

他仿佛能穿透这千山万水,听到远方那些尚未发生、却已注定要出现的、无数冤魂垂死的哭泣与哀嚎;能闻到那即将在不久的将来,弥漫于一座座城池和乡村之间的、混合着血腥、腐臭与绝望的死亡气息。历史的车轮,在他和张晓宇这两个来自未来的“意外”来客的推动下,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的速度,轰然驶向一条充满未知与恐怖、遍布荆棘与深渊的分岔路。

而他,以及这个时代千千万万挣扎求生的生灵——无论是汉是满,是兵是民,都已被无情地卷入了这场由超越时代的科学知识、个人仇恨、文明冲突与野蛮征服交织而成的、巨大而黑暗的漩涡之中。前途,似乎被一层浓稠得化不开的、带着疫病死亡颜色的厚重迷雾所笼罩,看不到一丝光亮,唯有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弥漫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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