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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些。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像是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低低地压在古老的城郭之上,仿佛要将整座西京城都摁进地底去。凛冽的北风呼啸着穿过街巷,卷起地上残存的枯叶和尘土,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偶有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雪屑,从云层的缝隙中被筛落下来,随风胡乱地旋舞,给平西侯府那些飞檐斗拱、肃穆森严的亭台楼阁,淡淡地染上了一层凄清的寒色。

府邸深处,一处较为偏僻的院落里,戚睿涵正凝神静气,演练着剑法。他身穿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劲装,外面只罩了件不算厚实的棉袍,此刻棉袍早已脱下放在一旁的石凳上。自一个多月前从山西那片浸透了鲜血与背叛的战场败退回京,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就如同这冬日的阴霾,笼罩在侯府每个人的心头。那场战役带来的,远不止是兵员折损、地盘丢失那么简单,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种被信誓旦旦的盟友从背后狠狠推入冰窟的齿冷,让所有曾抱有希望的人都感到心灰意懒。

“呼——”戚睿涵吐出一口白气,手中那柄精铁长剑划破寒冷的空气,发出“嘶嘶”的轻响。他练习的是吴三桂亲兵中流传的实战剑法,没有太多花哨的招式,讲究的是简洁、狠辣、一击制敌。

穿越之初,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科生,凭借对历史脉络的熟悉和几分急智,周旋于吴三桂、李自成、南明朝廷乃至清廷之间,虽然几次险象环生,也促成了联明抗清的统一战线,但山西之战的惨痛经历,让他彻底明白,在这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个人的勇武或许不能决定大局,但很多时候,它是保命乃至继续推行理想的根本。尤其是当面对清军那些神出鬼没的暗堡、威力惊人的新型火器,以及那令人窒息的毒气时,那种自身的无力感,几乎能将人吞噬。

一趟剑法练完,他额角已然见汗,但指尖却因持续运力和寒气侵袭,残留着微微的颤抖与麻木。他收剑而立,调整着有些急促的呼吸,正准备穿上棉袍回自己住处,却隐隐听得从前厅方向,传来一阵压抑的、断续的呜咽声,其间夹杂着女子凄切而激动的诉说。

那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让戚睿涵的心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脚步一顿,略一迟疑,便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去。

越靠近前厅,那哭声便越是清晰。不再是隐隐约约的呜咽,而是变成了椎心泣血的悲鸣,伴随着额头撞击地面的沉闷声响,让人心惊肉跳。

厅内的情景,比声音所传达的更为冲击。

炭盆在厅中央烧得还算旺,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几张凝重的面孔,但盆中散发出的那点暖意,似乎完全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比外面风雪更刺骨的寒意。

一个一身缟素的年轻妇人,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头发散乱,沾着草屑与尘土,额角甚至有一小块明显的淤青和擦伤,显然是一路历经千辛万苦,未曾有片刻停歇打理。她身边紧紧偎依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童,同样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粗麻孝服,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本该清澈明亮的大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惶恐、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小小的手死死攥着母亲已经有些破损的衣袖,仿佛那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

那妇人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原本清秀的面庞因巨大的悲恸而扭曲,声音早已嘶哑得如同破锣:“侯爷…侯爷要为未亡人做主啊!”话音未落,她又是一个响头磕了下去,“砰”的一声,额头与地面结结实实地碰撞,那声音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先夫…先夫他奉朝廷之命,率麾下四百儿郎,星夜驰援那田仰部,在五岔口舍生忘死,血战牵制鞑子主力,只为给田部突围争得一线时机…可那田仰,他…他竟贪生怕死,罔顾军令,私自率部西撤,将先夫和四百誓死断后的弟兄,孤零零地抛在重重围困之中…鞑子…鞑子释放那绿色的、闻之即呕的毒气,箭矢密集如飞蝗过境…他们…他们全都…全都……”

她哽咽得难以成语,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后面那最惨烈的结局,化作了一片破碎的、不成调的悲鸣,混合着绝望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男童见母亲如此形状,一直被压抑的恐惧终于爆发,“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稚嫩而凄厉的哭声在寂静得可怕的厅堂里回荡,格外刺耳。

吴三桂站在妇人面前,身形依旧挺拔如傲雪的青松,但他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凸起,呈现出缺乏血色的青白。他刚毅的面庞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铁青得吓人,紧抿的唇线抿成了一条坚硬无比的直线,仿佛一旦开口,那压抑的怒火就会喷薄而出。

他那双见过太多生死、太多背叛的眼眸中,此刻正燃烧着两簇熊熊的火焰,那火焰却似乎被更深的无奈、悲凉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包裹着、压制着,无法痛快地喷射出来,只能在内里煎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没有立刻去扶那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妇人,只是用一种沉痛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声音问道:“邓夫人,起来说话。邓从武游击的忠勇,本侯与全军将士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的首级…被鞑子悬挂示众,尸骨…未能寻回,此乃国殇,亦是我关宁军上下之耻。你且慢慢说,将详情道来。”

这位邓夫人范氏,乃是游击将军邓从武的遗孀。邓从武,那个出身陕西、性情耿直、在山西战场上被吴三桂委以重任,奉命率四百健儿为田仰部断后,最终身陷重围,力战至最后一刻,全军覆没的将领。他的首级被清军残忍地砍下,悬挂在旗杆上耀武扬威,尸身则与数百将士一同,永远留在了那片被鲜血和毒气玷污的焦土上,至今未能寻回安葬。

范氏固执地不肯起身,仿佛只有这卑微到尘埃里的跪姿,才能表达她的冤屈与恳求。她抬起泪痕斑斑、沾满尘垢的脸,一只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拽住吴三桂官袍的下摆,如同溺水之人拽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另一只手则将吓坏了的儿子更紧地、几乎要揉进自己怀里。“侯爷,未亡人今日冒死前来,不是来求金银抚恤,只求侯爷…只求朝廷…能给先夫、给那四百枉死的弟兄们一个明白,一个公道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控诉,“他们不是力战不敌而死,他们是…是被自己人…被那些天杀的、黑了心肝的自己人给坑害死的啊。他们死得冤,死得不值啊侯爷!”她说着,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又要挣扎着磕头,被旁边一直侍立、眉头紧锁的参军杨铭及时上前,半是劝阻半是搀扶地稳住。

戚睿涵站在厅口门帘的阴影里,看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堵住,又烫又痛,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范氏那绝望而执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神,那男童纯净眼眸中被强行植入的、成年人都难以承受的恐惧与无助,还有吴三桂那强忍滔天愤懑、微微颤抖的背影,共同构成了一幅名为“悲愤”的惨烈画卷,深深地灼伤了他的视网膜。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关于五岔口那场战斗的零星战报,想象着在那狭窄的谷地中,绿色的毒雾如同妖魔般弥漫,箭矢遮蔽了天空,而本应并肩作战的友军,却早已望风远遁,将信任与后背交给他们的袍泽,无情地推入了地狱。

一种混合着深切同情、熊熊怒火与自身渺小无力感的情绪,像狂暴的潮水在戚睿涵心中翻涌、撞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硬块,迈步走上前,来到范氏身边,蹲下身,用一种尽量平稳却掩不住沉痛的低沉声音道:“邓夫人,节哀…保重身子要紧。孩子还小,莫要吓着他。邓将军和诸位兄弟的血不会白流,这笔血债,我们…迟早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厅堂里却清晰可闻,带着一种异常的、不容置疑的坚定。范氏抬起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双眼,有些茫然地看了看这位突然出现的、面容俊朗却带着风霜之色的年轻公子(她隐约听说过侯爷身边有位极受重视的戚公子,智计百出),那目光中的极致绝望,似乎因这陌生却坚定的承诺而稍稍减退了一丝,转化为一种更深切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哀恳与期盼。

吴三桂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更重了几分。他猛地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北地风雪特有的、能冻裂肺腑的寒意。他终于不再犹豫,弯下那在千军万马面前也未曾轻易弯曲的腰,亲手,有些僵硬却异常坚定地将范氏从冰冷的地面上搀扶起来。“邓夫人,你放心。”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能冒出火星来,“从武是我吴三桂的部下,更是我吴三桂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他今日冤死沙场,被小人构陷,我吴三桂若不能为他、为那四百枉死的英魂讨还一个公道,枉为人主,枉为这平西侯,更枉自为人!”

他顿了顿,声音因极力压抑情绪而变得更加低沉沙哑,转向一旁:“你们母子二人,一路艰辛,暂且就在府中住下,一切自有本侯安排。圆圆——”

一直静立在屏风旁阴影里的陈圆圆应声上前。她今日穿着一身极其素净的月白底色藕荷色缠枝纹衣裙,未施半点粉黛,一头青丝也只是简单地绾了个髻,斜插一支素银簪子。然而这极致的素净,反而更衬得她眉目如画,只是那如远山的黛眉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淡淡忧色,宛如江南烟雨中的一抹轻愁。她轻移莲步,走到范氏身边,声音温柔得如同春日融化的雪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灵魂褶皱的宁静力量:“姐姐,快莫要再哭了,伤心最是损人。你看孩子小脸都青了,定是冻坏了。快随我去后面,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喝点刚熬好的热汤水,暖暖身子肠胃再说其他。万事…总有侯爷做主呢。”

她边说,边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揽住范氏那依旧因悲恸而无法自控、剧烈颤抖的单薄肩膀,又俯下身,用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摸了摸那男童冰凉刺骨的小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母性的怜惜与痛楚。或许是陈圆圆那温柔似水的气质起到了安抚作用,或许是长时间的悲恸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范氏在她的柔声劝慰下,激动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不再坚持跪地哀求,只是眼泪依旧无声地汹涌而出。

她任由陈圆圆扶着,一手紧紧牵着一步三回头、仍在低声啜泣的儿子,脚步虚浮踉跄着,如同两片被风雨摧残得凋零的落叶,慢慢地向后院走去。那一大一小、白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回廊尽头那片更深的阴影里,但那悲戚到极致的哭声余韵,似乎还在空旷而寒冷的厅堂中幽幽回荡,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吴三桂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眼神空洞而冰冷。突然,他猛地抬起右拳,狠狠一拳砸在身旁那根支撑廊檐的朱漆廊柱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重闷响,仿佛猛兽受伤后的哀鸣。他没有说话,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没有发出,但那股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点燃焚尽的郁勃之气,却让周围方圆数丈内的空气都仿佛骤然凝固、冻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戚睿涵默默站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同样无言。穿越以来的种种经历,像一轴浸透了血与火的漫长画卷,在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与吴三桂的意外结识、歃血为盟,竭力劝说他放弃历史轨迹归降李自成以图后计,南京城下的逼宫促成联明抗清,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潜入清廷势力范围救出誓不降清的左懋第,巧妙策反手握重兵却摇摆不定的李成栋……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耗费心力,险象环生。他本以为,凭借着自己对历史走向的先知,再加上众人的努力,即便不能立刻扭转乾坤,至少也能更快地遏制甚至击败如日中天的满清,为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争得一线生机。

然而,山西之战,就像一盆来自西伯利亚的、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他头顶狠狠浇下,将他那点基于历史知识的乐观浇得透心凉。历史的惯性,或者说人性中那顽固的、自私卑劣的部分,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强大,更为根深蒂固。南明朝廷内部无休无止的党争倾轧、各方将领拥兵自重的私心算计、那些饱读诗书却颟顸误国的文官……

这一切,如同一张无形而坚韧的、由猜忌和利益编织成的大网,牢牢地束缚着抗清力量的手脚,甚至一次次地将本应对准外敌的、锐利的刀锋,残忍地转向自己人的后背。而张晓宇——他这个来自同一时代、却选择了截然相反道路的“老乡”的彻底黑化,以及他所带来的那些超越时代的、充满毁灭气息的恐怖武器,更是让原本就晦暗不明的前景,蒙上了一层浓重得化不开的、令人绝望的阴影。

……

接下来的日子,平西侯府表面上似乎恢复了一种脆弱的宁静。范氏母子被妥善安顿在府中一处僻静向阳的小院,每日有陈圆圆亲自或遣人前去关照,饮食起居,衣食药物,皆是无忧。侯府上下,从吴三桂到下面的仆役,都对这对孤儿寡母抱以深刻的同情与照顾。然而,那失去顶梁柱、失去父亲、失去丈夫的深刻创伤,那刻骨铭心的冤屈与悲愤,又岂是温暖的屋舍、可口的饭食和几句安慰的言语所能轻易抚平的?那孩子常常在夜里惊醒,哭喊着要找爹爹,而范氏,则时常对着窗外飘雪的天空默默垂泪,那原本明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难以磨灭的灰翳。

戚睿涵则将更多的精力,近乎自虐般地投入到了武艺的练习上。他知道,在绝对的力量和诡谲的阴谋面前,智慧有时也会显得苍白。他必须尽快拥有足以自保,甚至能在关键时刻扭转局面的能力。

侯府后院,一片原本用于观赏的梅林旁的空地,被特意清扫出来,作为他每日雷打不动的练武场。四周的积雪被推到角落,堆砌起来,露出了冻得如同铁板般坚硬的土地。杨铭,这位年纪虽轻却已是吴三桂左膀右臂、心思缜密且武艺高强的参军,成了他最主要的指导者。杨铭不仅谋略出众,深得吴三桂信任,那一手历经沙场考验的吴家剑法,更是得了吴三桂的真传,讲究的是大开大阖,凌厉狠辣,招招直奔要害,实战性极强,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架子。

“戚公子,注意了,手腕还需再沉下去三分,感觉剑柄与你的手掌骨节要融为一体。剑,不是轻飘飘握在手里的,它的根,在你的腰腿,在于你与脚下大地的连接;力,必须由地起,经由腰腹旋转催发,贯通肩背手臂,最后才能毫无损耗地达于剑尖。记住,是‘达’到,而不是‘甩’出去!”

杨铭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和穿透力。他手中持着一柄未开刃、却分量十足的铁剑,一边解说,一边亲自示范着一个最基础的弓步直刺动作。那动作看似朴实无华,甚至有些笨拙,但在一旁凝神观看的戚睿涵,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杨铭在动作发动的瞬间,全身肌肉如弓弦般骤然绷紧,脚趾抓地、拧腰、送肩、刺出,一气呵成,那股引而不发、含而不露的爆炸性力道,仿佛能轻易洞穿前方厚重的盾牌。

戚睿涵屏息凝神,依言调整着握剑的姿势和身体的姿态,努力去感受脚下那冻土的坚实支撑,尝试着调动起全身每一寸肌肉、每一分力量,将它们协调统一起来,灌注到这简单的一刺之中。他反复地、不知疲倦地练习着最基础的劈、刺、撩、挂、抹,每一个动作,杨铭都要求他做到当前身体所能承受的极致,追求那种力透剑尖、意念先行的状态。

汗水很快便浸透了戚睿涵单薄的内衫,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出缕缕白色的雾气,附着在他的眉毛、睫毛上,结了一层细碎的白霜。手臂、大腿、腰腹的肌肉因为持续的高强度发力而酸胀、颤抖,如同被无数细针攒刺,但他始终咬紧牙关,凭借着顽强的意志力支撑着,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枯燥而重要的练习。

“不对,还是不对。”杨铭的批评永远直接而毫不留情,目光锐利如鹰隼,能捕捉到戚睿涵任何一个细微的失误,“刚才那个转身格挡,下盘虚浮,重心飘忽。你的轴心呢?轴心一丢,敌人甚至无需用力,只需轻轻一带,你就会自己摔倒,任人宰割!”有时,言语的提醒不够直观,他甚至会直接用手中的铁剑剑身,迅捷而精准地拍打在戚睿涵动作不到位的手臂或腿侧,那冰冷的铁器与皮肉接触,发出清脆的“啪”声,留下清晰的红痕,火辣辣地疼。

戚睿涵从不叫苦,也不抱怨,只是闷哼一声,默默记下失误之处,深吸一口气,再次调整,再次重复。他非常清楚,杨铭此刻的严苛,那些打在身上的疼痛,那些近乎苛刻的要求,在未来的某一天,某个生死一线的瞬间,可能就是救下自己性命的关键稻草。他的身体,正在这近乎残酷的锤炼中,痛苦而忠实地记忆着这些关乎生死存亡的要领;他来自现代的、敏捷而富有逻辑的思维,也正在与这具逐渐变得强韧的身体,在汗水与疼痛中艰难地、一点点地融合。

有时,董小倩也会静静地来到这片练武场,或是独自在不远处练习自己的剑法,或是抱着一个小小的手炉,站在廊下观看。她的剑术传承自江南一带的隐秘流派,走的是轻灵迅捷、诡谲多变的路子,与吴家剑法那种沙场鏖战、刚猛霸道的风格迥然不同,但剑光闪烁之间,同样蕴含着凌厉的杀机,如同江南的春雨,细密而冰冷,无孔不入。看到戚睿涵某个动作反复练习却始终不得要领,显得有些僵滞迟顿时,她会忍不住放下手炉,轻盈地走上前来。

“睿涵,你看,”董小倩抽出自己那柄细长窄薄、剑光清冽如秋水的精钢佩剑,声音清脆,“杨参军所说的‘力由地起’,道理是绝对没问题的,这是武学的根基。但我觉得,你的意念,有时候要走在身体动作的前面。”她一边说,一边轻盈地移动步伐,开始演示一个类似“风点头”的虚招实攻的招式,“比如这一式,你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刻板地、机械地用手腕和手臂的力量去‘点’出这一剑,而是要在出剑之前,你的意念,你的指尖,你的目光,就已经穿透了空间,牢牢锁定了敌人咽喉或者心口的那一点。你的剑,只是顺着这股早已发出的‘意’,自然而然地、最快最短地递送出去而已。意到,剑到。”

她边说边做,身形在铺着一层薄雪的空地上飘忽腾挪,那柄细剑在她手中,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诡异而灵动的弧线,倏忽在前,意在攻喉,倏忽在后,瞄向背心,速度奇快,轨迹难测,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与致命的威胁。

戚睿涵凝神细看,仔细品味着她话语中的含义,若有所思。他尝试着暂时放下对肌肉力量的刻意追求和掌控,而是首先在脑海中清晰地构建出假想敌的形象、动作以及可能的破绽,将自己的“攻击意图”聚焦于一点,然后才引导身体出剑。再次演练时,虽然绝对的力量和速度并未立刻有显着的提升,但剑招之间的衔接转换,却似乎顺畅了些许,少了几分之前的刻意和僵滞,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灵性”。

杨铭在一旁抱着手臂看着,冷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微微点头道:“董姑娘的点拨,另辟蹊径,直指精神层面,与我强调的身体根基可谓相辅相成。剑法,不仅是筋骨皮的技艺,更是心、神、意的延伸与运用。戚公子若能细心体会,将二者融会贯通,假以时日,进步必当事半功倍。”

戚睿涵收起剑,对董小倩投去一个充满感激的眼神。这个来自江南水乡、身上带着姐姐董小宛那般传奇色彩的女子,曾与他一同冒险,潜入清廷龙潭虎穴,彼此扶持,生死与共。如今,她已是他在这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时代里,最为信赖、也最为亲近的伙伴之一。她的聪慧、坚韧、勇敢,以及那份在不经意间自然流露出的、对他深切的关怀,就如同这漫长寒冬里,偶尔从云层缝隙中透下的一缕难得暖阳,给予他继续前行的力量和温暖。

练剑的间隙,两人会并排坐在廊下的木栏上,暂时歇息。仆役会奉上滚烫的、用老姜和红糖熬煮的驱寒茶汤。他们捧着温热的粗陶茶碗,看着细雪如同洁白的羽毛,无声无息地从灰蒙蒙的天空飘落,覆盖在院落里、枝头上,将一切污浊与伤痕暂时掩埋。

“小倩,你说…我们做的这一切,真的能…改变这既定的结局吗?”戚睿涵望着眼前一片银装素裹、却鸦雀无声的庭院,忽然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疲惫。山西之败的阴影,范氏那绝望的哭声与眼神,以及那个来自现代、却已站在对立面、不断带来死亡与毁灭的张晓宇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如同梦魇般缠绕着他,让他偶尔会在深夜里惊醒,也会在独自一人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

董小倩双手捧着温热的茶碗,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清丽而略带英气的脸庞轮廓。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上沾了些许细小的水珠,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冰雪初融的溪流,清澈而冷静:“睿涵,我读的书没有你多,也不懂那些纵横捭阖的大道理。但我知道,做人做事,但求一个‘心安’。若是因为惧怕可能的失败,或者担忧将来可能遭遇的背叛,便畏缩不前,放弃努力,那便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都会熄灭。”她转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戚睿涵,继续道,“就像我姐姐,她难道不知道选择跟随冒辟疆公子,意味着要离开熟悉的江南,意味着前路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与动荡吗?她知道,她比谁都清楚。但她仍然义无反顾地去了,所求的,无非是心中那份认定值得的、真挚的情感和坚持。我们如今所做的,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让这世间能少一些像邓夫人和她孩儿那样的悲剧,能让更多的百姓不必经历战乱流离之苦…这条路,或许艰难,或许遍布荆棘,但方向,总是没错的。至于最终成败…”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越过院墙,仿佛看向了更远的地方,语气变得更加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尽力而为,但求问心无愧,便好了。”

戚睿涵怔怔地看着她侧脸那柔美却坚毅的线条,心中那片被阴霾笼罩的角落,似乎被这平静而有力的话语,投入了一束阳光,驱散了些许寒意和迷茫。是啊,问心无愧。他从一个懵懂的、只是旁观历史的大学生,被命运的洪流无情地卷入这个时代,结识了吴三桂、陈圆圆、杨铭、董小倩,还有史可法、冒辟疆、李定国……经历了这么多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时刻,他早已不再是旁观者,他的情感、他的命运,已经与这个时代、与这些人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无法分割,更无法轻易抽身。无论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刀山火海,他也只能,也必须沿着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在董小倩和杨铭这般日复一日、倾囊相授的悉心指点下,加之戚睿涵自己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和刻苦,他的武艺,确实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不仅几套主要的吴家剑法套路演练得越发纯熟,劲力的运用也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不再是当初那般僵硬死板,便是身体的反应速度、眼力的敏锐程度以及对自身肌肉的精细控制能力,也远非刚刚穿越而来时那个文弱书生可比。虽然若放在江湖上或者千军万马之中,仍算不上什么顶尖的高手,但若只是应对寻常的三五名彪悍军汉围攻,凭借精妙的剑法和快速的反应,已足可自保,甚至战而胜之。

……

然而,府内这短暂获得的、带着几分修行意味的宁静,终究还是被外界不断传来的、越来越紧急和恶劣的军情报告所打破。战争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

这一日,午后刚过,天色便已阴沉得如同傍晚。戚睿涵刚与杨铭对练完一整套攻防转换极为迅速的剑法,正用一块干燥的布巾,擦拭着额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和剑身上凝结的寒霜。就见吴三桂穿着一身正式的侯爵常服,面色沉郁如水,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来,甚至没有在意戚睿涵满身的汗渍和练武后的狼狈模样,直接就将手中紧紧攥着的一封插着三根代表最紧急等级的红色羽毛的军报,递了过来。

“睿涵,你也看看。”吴三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源自内心深处的疲惫,以及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

戚睿涵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接过那封仿佛重若千钧的军报,迅速展开。上面的字迹潦草不堪,墨迹甚至因为书写者的急促而有些洇开、模糊,显然是在军情万分紧急、信使即将出发的瞬间仓促写就的。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开头的称谓和日期——“顺治元年冬月…平阳府…沦陷…”

“平阳府”三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他一下。平阳府,即后来的山西运城一带,那是…他那位憨厚耿直、一心钻研厨艺的室友李大坤的家乡。虽然他心里清楚,李大坤此刻还在南京城里,在朱由崧的南明小朝廷里,安稳地做着他的御厨总管,每日与锅碗瓢盆、山珍海味打交道,但这个地方的名字,依旧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关于故友、关于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时代的记忆闸门,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涩。

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继续往下看。

“清军以汉军旗精锐步卒为攻城先导,辅以大队满洲镶白旗精骑于两翼游弋策应,攻势极猛…我平阳守军虽众志成城,血战数日,予敌重创,然终因城头火炮射程、威力远不及虏贼,难以压制…城破之时,知府姜建勋大人身着官服,于府衙大堂自尽殉国,壮烈殉节…”

“紧随平阳失陷之后,汾州、忻州等地…相继告急,求援文书雪片般飞来…清军此次使用了多种未曾见过之新型火炮,体型不甚巨大,然射程极远,精度奇高,发射之开花弹威力巨大,城墙难挡其持续轰击…更有名为‘火风筝’之怪异器械,以竹木为骨,蒙以浸油厚纸,点燃后可由高处借助风力,向城内滑翔,坠落之处,立刻引发大火与剧烈爆炸,守城军民见状,无不恐慌奔逃,士气大挫…”

“我军各部…虽凭借血勇,依托残垣断壁奋力抵抗,短兵相接亦不落下风,然…装备悬殊实在过大,城防设施被新型火炮逐一摧毁,加之虏贼不时施放毒气,弥漫街巷…终因…寡不敌众。汾州、忻州…城头旌旗已换,亦…亦已落入敌手…”

军报的最后,是前线幸存将领用血与泪写下的、无比沉重的判断:“虏酋张晓宇所督造、改进之诸般火器,如可快速移动之滑行炮、可自空而降之火风筝等,闻所未闻,实难应对。若朝廷…若朝廷再无有效良策克制,恐山西全境…旦夕不保,届时,虏骑即可东窥京畿,南下中原,大势去矣!”

军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北地最酷寒的冰碴,狠狠砸在戚睿涵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阵发自灵魂的战栗。平阳、汾州、忻州…这些在明末军事地图上至关重要的节点,在他脑海中迅速与记忆里的地理图志对应起来。清军这分明是在稳固了晋东大同、太原等核心区域之后,正沿着肥沃的汾河谷地,兵分两路,向西南、西北两个战略方向发起迅猛的、摧枯拉朽般的钳形攻势!而明军方面,无论是南明朝廷直属的部队,还是各地军阀的武装,在对方这种超越时代的火力优势和狠辣战术面前,所谓的关隘险阻,似乎都变成了纸糊的墙壁,一捅即破,兵锋所向,几乎难以形成有效的抵抗。

而这一切噩梦的背后,都清晰地烙印着“张晓宇”这三个字。改良的燧发火铳,可以连续射击的连珠铳,各种配比的、颜色诡异的毒气弹,威力增强的震天雷(手榴弹),现在又出现了所谓的“滑行炮”(戚睿涵猜测,这很可能就是张晓宇利用现有技术条件,弄出来的某种简易的、依靠人力或者畜力推动的、带有一定装甲防护且能够驾驶的原始版自行火炮?或者是坦克的雏形?),以及“火风筝”(这听起来,简直就是早期飞机或者燃烧弹投射器的翻版,甚至可能借鉴了孔明灯的原理)……这个曾经在大学里沉迷于物理化学实验、拿过无数奖项的理工科学霸,如今正毫无心理负担地、高效率地将他的知识储备,转化为这个时代最恐怖、最有效的杀戮与毁灭力量,用来屠戮自己的血脉同胞,无情地践踏着这片孕育了古老文明的土地。

戚睿涵缓缓放下军报,抬起头,正对上吴三桂那双深邃如古井、此刻却布满了血丝与浓重忧虑的目光。院中的雪,不知何时又下得大了些,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覆盖在两人的肩头、发髻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大哥…”戚睿涵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愤怒而显得有些干涩沙哑,“清军的推进速度,还有这些层出不穷的新式武器…比我们之前最坏的预估,还要快,还要…棘手得多。”

吴三桂缓缓地点了点头,动作沉重得仿佛脖颈上压着千钧重担。他转回头,望着庭院中漫天飞舞、似乎永无止境的雪花,眼神却锐利得如同两把渴望饮血的战刀:“张晓宇…此贼,此贼不除,必是我华夏神州之心腹大患,万古之罪人!”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他弄出来的这些杀戮利器,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强行改变着战争的样貌和规则。我们的关宁铁骑,纵有万夫不当之勇,纵有满腔报国热血,面对那些能从数百步之外就轻易轰塌城墙、从天上而降引燃全城大火、甚至能在无形无影之中夺人性命的毒烟瘴气…血肉之躯,又能支撑多久?还能付出多少无谓的牺牲?”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低沉,充满了内忧外患交困下的无力感:“更重要的是,南京那边…经过山西田仰叛逃、邓从武殉国这一役,阮大铖、马士英之流虽暂时收敛,田仰也被迫交了兵权,但谁能保证,朝廷之中,不会再冒出下一个只顾私利、罔顾大局的阮大铖?下一个临阵脱逃、甚至投敌卖国的田仰?朝廷诸公,衮衮诸公。”他语带讥讽,痛心疾首,“他们仍在为了权势、为了派系、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道统’之争而尔虞我诈,互相倾轧,视我等在前线浴血奋战的边镇将帅如同鹰犬爪牙,有用之时便一纸诏书召之即来,稍有疑虑便百般掣肘甚至挥之即去…内忧如此,外患如彼,这局面…这局面当真令人…”

后面的话,吴三桂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饱含着无尽愤懑与无奈的叹息,消散在风雪之中。

戚睿涵默然伫立,一股巨大而无形的压力,如同这西京城外巍峨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过来,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历史的车轮,似乎正因为张晓宇这个巨大“变量”的介入,正以一种更加狂暴、更加不可阻挡的姿态,偏离了他所知的轨迹,朝着一个更加黑暗、更加绝望的方向疯狂加速冲刺。

张晓宇所代表的科技碾压性优势,南明朝廷那令人绝望的内耗与腐朽,清军本身就如狼似虎的战斗力再加上如今这如虎添翼的先进装备……抗清民族统一战线,这面他殚精竭虑、多方奔走才勉强参与编织起来的大旗,在如此内外交攻、强弱悬殊的残酷现实之下,已是千疮百孔,在凛冽的寒风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裂。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的皮肉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但这刺痛,反而让他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

必须尽快想出应对之策,必须找到张晓宇那些武器的弱点,必须尽快加强己方的力量,无论是军事上的,还是…还是其他方面的;否则,不仅山西全境沦陷在即,这刚刚凝聚起来的、本就脆弱不堪的一点抗清力量,恐怕真要在内外的合力绞杀下,万劫不复了。

邓从武和那四百断后弟兄们流淌殆尽的热血,范氏母子那几乎流干的眼泪,还有无数在清军铁蹄、炮火和毒烟下无声殒命的军民百姓……他们的牺牲,他们的苦难,绝不能就这样毫无价值地白白流逝,被历史的尘埃所掩埋!

雪,越下越紧,越下越密,如同扯碎了的棉絮,铺天盖地而来,很快便将庭院中方才练武时留下的纷乱脚印与纵横交错的剑痕,一一覆盖、抹平,仿佛想要将这世间一切的争斗、悲愤与不公,都暂时掩埋在这片纯净的白色之下。

但这世间的悲愤、危机与涌动的暗流,又岂是这一场看似浩大、实则无力的冬雪所能真正掩盖?

戚睿涵抬起手,轻轻拂去落在肩头的积雪,目光透过漫天飞雪,望向南方南京的方向,又转向北方那战火纷飞、血流成河的山西大地,最后,他的视线落回了自己刚刚擦拭过的、那柄寒光凛冽的长剑之上。剑身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凝重而坚毅的面容,也映照出前行路上,那愈发浓重、仿佛无边无际的阴霾与未知的、严峻的挑战。

他知道,休息的时间,结束了。更艰难的战斗,或许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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