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始黄昏:长安醉梦与绿林血刃
更始二年(公元24年)春·洛阳
洛阳南宫德阳殿,熏香浓郁得化不开。更始帝刘玄歪在宽大的御座上,眼皮沉重。阶下,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臣正为迁都长安之事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星子在透过高窗的光柱里飞舞。
“陛下!关中乃高祖龙兴之地,长安宫室完备,正宜定鼎,号令天下!”丞相司直李松声音洪亮,激动得胡须直抖。
“荒谬!”御史大夫隗嚣猛地起身,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洛阳居天下之中,漕运便利!赤眉贼众数十万啸聚青徐,虎视眈眈!此刻西去长安,门户大开,岂非自陷绝地?”
争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刘玄烦躁地揉了揉眉心,目光却不由自主飘向殿侧。那里,他的岳父、右大司马赵萌,正慢条斯理地用银签剔着指甲,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见刘玄望来,赵萌微微颔首,手指状似无意地,向西轻轻一点。
1. 未央新主:酒池肉林埋祸根
“长安!这就是高祖皇帝的未央宫!” 刘玄站在宣室殿前高高的丹陛上,张开双臂,声音因激动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而微微发颤。春日暖阳照耀着重檐庑殿顶的琉璃瓦,金碧辉煌,晃得他有些睁不开眼。脚下是如茵的、刚刚被无数宫人奋力清扫过的玉阶,一直铺展到遥远的前殿广场。广场两侧,身着崭新甲胄的卫士持戟肃立,如同沉默的陶俑。空气中还残留着王莽新朝覆灭时的血腥和焦糊味,但此刻,都被刻意点燃的香柏木和鲜花的浓烈气息所掩盖。
迁都的喧嚣尚未平息。满载着文书、器皿、嫔妃宫人的车队还在朱雀大街上蜿蜒如龙。宫苑深处,工匠们叮叮当当的修缮声不绝于耳。但刘玄已经等不及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象征无上权力的空气都吸入肺腑深处。一股从未有过的、膨胀到极点的满足感和虚荣感瞬间淹没了他。这个几年前还在南阳乡下种田、被族兄刘演刘秀兄弟光芒掩盖的平庸宗室子弟,如今竟成了这煌煌未央宫的主人!巨大的不真实感和随之而来的狂喜,让他浑身轻飘飘的。
“陛下——” 一个娇媚得能滴出水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刘玄回头,他最宠爱的韩夫人正倚在殿门金柱旁,纤纤玉指拈着一条薄如蝉翼的茜红纱巾,眼波流转,带着无限风情。“陛下看了这许久,不倦么?妾身已在椒房殿备下薄酒,还有新排的楚舞,恭候陛下呢。”
刘玄心头一荡,那点微不足道的、关于赤眉军的忧虑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哈哈一笑,转身大步走向韩夫人,一把揽住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美人相邀,岂敢言倦?走!” 他迫不及待地拥着佳人,穿过层层叠叠的帷幔珠帘,走向后宫那片温柔乡。
(《后汉书·刘玄传》:“既至长安,居长乐宫,升前殿,郎吏以次列庭中。更始羞怍,俯首刮席不敢视……纳赵萌女为夫人,宠幸,委政于萌。”)
从这一天起,未央宫真正的主人,似乎换成了赵萌。
宣室殿侧的书房里,堆积如山的竹简奏章蒙上了灰尘。案几上,象征权力的虎符和玉玺随意摆放着。赵萌大马金刀地坐在原本属于刘玄的主位上,几个心腹官员垂手肃立。他拈着一份请求赈济关中灾民的奏疏,嗤笑一声,随手扔到一边角落里堆积的旧简堆上。
“赈灾?国库空虚,拿什么赈?这帮刁民,饿几顿死不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横,“要紧的是把那些肥缺,都安排上可靠的人手。长安九市,盐铁之利,这才是活水的源头!明白吗?”
“是!大人明鉴!” 心腹们齐声应诺,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很快,长安城的大小官职,如同砧板上的肉,被赵萌及其党羽迅速瓜分殆尽。一时间,长安街头,充斥着操着南阳口音、趾高气扬的新贵。他们不懂治理,只知敛财。
“姐夫!” 赵萌那不成器的小舅子,一个獐头鼠目的家伙,此刻正腆着脸凑到跟前,“西市那个最大的酒肆,地段实在太好,可惜是个姓张的老家伙占着,油盐不进……”
赵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端起案上的玉杯抿了口西域来的葡萄酒,淡淡道:“不识抬举?让他‘识相’点。王匡、张卬他们的手下,不是在城里闲得发慌吗?给他们找点事做。”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2. 绿林祸长安:将军的劫法与皇帝的醉眼
入夜的长安城,本该实行宵禁。然而此刻,宣平门附近的里坊却火光冲天,哭喊声、叫骂声、砸门声、狞笑声交织成一片地狱交响曲。
“军爷!军爷饶命啊!这是小老儿全家活命的口粮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死死抱着一个麻袋,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麻袋里是他刚从乡下拉进城里,准备卖掉换盐巴的一点新麦。
噗!
回应他的是狠狠一脚!踹在他心窝上!老者惨嚎一声,蜷缩在地,痛苦地抽搐。
踹他的,是一个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彪形大汉。他身上的旧绿林号衣沾满油污,腰间挂着抢来的、明显不合身份的玉佩。他得意地掂量着抢来的麻袋,嘎嘎怪笑:“老东西!不识相!爷爷们跟着更始皇帝打进城,流血流汗,吃你点粮食那是看得起你!滚开!”
旁边,几个同样装束的士兵正嘻嘻哈哈地砸开一家布店的门板,像蝗虫一样冲进去,将里面仅存的几匹粗布席卷一空。店主娘子哭喊着扑上来阻拦,被一把推倒在地,额头撞在门槛上,血流如注。士兵们看都不看,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
领头闹事的,正是绿林军大将张卬的亲兵头目。张卬本人,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在稍远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身材不高,但极为敦实,脸上有一道横亘半张脸的刀疤,在火把跳跃的光影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一种野兽巡视猎场般的冷酷和满足。
“将军,”旁边一个军司马凑近,低声道,“这……抢得是不是太狠了些?城里都传开了,说咱们比王莽的兵还凶……”
张卬猛地一瞪眼,那刀疤像蜈蚣一样扭动:“狠?老子们提着脑袋打下这花花江山,享受享受怎么了?皇帝老儿在宫里吃香喝辣玩女人,赵萌那老匹夫把着官位捞钱!轮到老子们进城,连口汤都不让喝?!”他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道:“告诉小的们,只要别烧了房子,其余的自便!有事老子兜着!”
(《资治通鉴·汉纪三十一》:“诸将出,皆专命牧守,州郡交错,不知所从。由是关中离心,四方怨叛。”)
未央宫深处,椒房殿。
靡靡的丝竹之音在温暖如春的殿内萦绕,混合着浓郁的酒香和脂粉气。薄纱轻笼的舞姬们扭动着柔软的腰肢,如同水蛇。刘玄斜倚在黄金软榻上,脸色酡红,眼神迷离。韩夫人巧笑倩兮,几乎半躺在他怀里,纤纤玉指拈着一颗沾满蜜汁的西域葡萄,轻轻送到刘玄嘴边。
“陛下,张嘴呀……”声音甜腻得发嗲。
刘玄醉眼朦胧,嘿嘿笑着张嘴含住,顺势在韩夫人柔荑上啄了一口,引来一阵娇嗔。
一个老宦官佝偻着腰,脚步匆匆地穿过舞姬裙裾飘飞的缝隙,来到榻前跪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陛下!御史大夫申屠建、卫尉大将军陈牧、执金吾大将军成丹,三位大人……有紧急军情奏报!已在宣室殿外跪候多时了!”
“军情?” 刘玄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军情……自有赵大司马料理!告诉他们……朕……朕乏了,明日……明日再说!” 说罢,目光又痴迷地投向舞池中央那个身姿最曼妙的舞姬,含糊不清地嘟囔:“美人……接着奏乐,接着舞……”
老宦官张了张嘴,看着皇帝怀中媚眼如丝的韩夫人,终究什么也没敢再说,喏喏地退下了。殿外寒冷刺骨的夜风中,申屠建、陈牧、成丹三位身经百战、为更始政权立下汗马功劳的柱石之臣,跪在冰凉坚硬的玉阶上。听着殿内传出的阵阵欢歌笑语,望着远处长安城隐约的火光和哭嚎方向,三人脸上,除了愤怒,只剩下深深的绝望和冰凉刺骨的寒意。陈牧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成丹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申屠建抬起头,看着未央宫漆黑的飞檐,如同看着一个巨大的、正在吞噬希望的坟墓。
警示: 当权力者沉溺于享乐的泡沫,堵塞了倾听疾苦的耳朵,崩塌的轰鸣便已在脚下响起。再高的宫墙,也挡不住民怨汇成的洪流。
3. 自毁长城:未央宫的血色朝会
长安城的混乱日甚一日。绿林军将领及其部属彻底失控,劫掠从夜晚蔓延到白昼,对象从商贾富户扩散到普通百姓。“绿林好汉”成了老百姓闻之色变的催命符。申屠建、陈牧等人忧心如焚,多次强行闯宫求见,却总被赵萌的人挡在殿外或敷衍过去。流言像瘟疫一样在长安城蔓延,也钻进了未央宫深深的宫墙。
“陛下!不能再放纵下去了!” 韩夫人一边给靠着软枕、精神萎靡的刘玄按摩太阳穴,一边用她那独有的、带着钩子的声音低语,“妾身听说,外面都在传,说申屠建、陈牧这几个手握重兵的将军,对您宠信赵公和妾身……深为不满呢。他们还私下串联绿林的其他将领,说什么‘主上昏聩,赵萌当道,吾等血战所得,竟不如佞幸所得之万一’……”
刘玄原本昏沉的眼皮猛地一跳:“什么?他们……他们敢!”
韩夫人指尖力道加重,声音却依旧柔媚:“哎呀,陛下息怒。妾身也只是听说……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您想,他们手握兵权,又立有大功,在将士心中威望甚高。若真起了什么心思……赵公和妾身死不足惜,可陛下的江山……”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留下无限可怕的遐想空间,同时一双妙目悄悄瞥向侍立在一旁的赵萌。
赵萌心领神会,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老臣也早有耳闻!申屠建等人,自恃功高,目无君上已久!他们屡次闯宫,名为进谏,实则是在百官面前胁迫陛下!此风断不可长!况且……” 赵萌压低了声音,阴恻恻地说,“老臣收到密报,那赤眉贼首樊崇派人潜入长安,似乎……与申屠建等人有过秘密接触!虽无实据,但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陛下!” 他特意强调了“樊崇”和“赤眉”这两个词,像两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刘玄最敏感的神经。
(《后汉书·刘玄传》:“张卬、廖湛、胡殷、申屠建等与御史大夫隗嚣合谋,欲以立秋日乘貙膢时共劫更始……侍中刘能卿知其谋,以告之。更始托病不出,召张卬等。卬等皆入,将悉诛之……”)
一连串的致命指控,像重锤砸在刘玄本就昏聩而多疑的心上。恐惧瞬间压倒了理智。赤眉军逼近的阴影,将领拥兵自重的担忧,被功臣轻视的屈辱感……种种负面情绪在酒精和谗言的催化下猛烈爆发。
“反了!都反了!” 刘玄猛地坐直身体,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眼中布满血丝和狂怒,“传旨!明日大朝!命申屠建、陈牧、成丹……都给朕上朝议事!一个也不许少!”
次日清晨,未央宫前殿气氛肃杀到了极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文武百官依班次肃立,个个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殿外执戟的武士比平日多了一倍,铠甲摩擦发出冰冷的金属声。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每一声都敲在人心上。
申屠建、陈牧、成丹身着朝服,站在武将班列的最前方。申屠建面色凝重但沉稳,似乎想抓住最后一次机会进谏;陈牧眉头紧锁,手一直按在腰间的剑柄附近;成丹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感觉到了今天的不同寻常。
“陛下驾到——!” 随着宦官的尖声宣喝,刘玄在赵萌和韩夫人的虚扶下(刘玄脚步虚浮,精神萎靡),登上高高的御座。他并未像往常那样让群臣平身,而是用那双布满血丝、带着浓浓醉意和疯狂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阶下的申屠建三人!
“申屠建!陈牧!成丹!” 刘玄嘶哑的声音响彻大殿,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尔等可知罪?!”
这突如其来的厉声喝问,如同晴天霹雳!满朝文武皆大惊失色!
申屠建猛地抬头,眼中是震惊和悲愤:“陛下!臣等何罪之有?!” 陈牧更是向前一步,声音铿锵:“陛下!臣等一片忠心,天日可表!奸佞蒙蔽圣听……” 成丹脸色惨白,本能地握紧了剑柄。
“忠心?好一个忠心!” 刘玄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指着三人,手指都在颤抖,“尔等勾结赤眉!图谋不轨!在军中散布怨言!意图逼宫!当朕是聋子瞎子吗?!来人!!”
轰!殿门被猛地撞开!早已埋伏在殿外的数十名甲士,如同黑色的潮水般涌入!冰冷的矛戈瞬间对准了申屠建、陈牧、成丹三人!整个朝堂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甲叶碰撞的铿锵声!
申屠建看着那些指向自己的锋利矛尖,再看看御座上那张因猜忌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一股无法言喻的巨大悲凉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放弃了拔剑的念头,只是仰天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啸:“昏君——!自毁长城——!天亡更始——!!!”
陈牧反应极快,锵啷一声拔出佩剑,怒吼道:“陛下糊涂!赵萌奸贼!我跟你拼……”话音未落,数支长矛已如毒蛇般刺穿了他的铠甲!鲜血狂涌而出!
成丹也拔剑想要抵抗,但周围的武士一拥而上,无数兵器落下!他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未及发出,便倒在了血泊之中。
前后不过十数息时间。大殿中央,三具身着高阶武官朝服的尸体横陈!鲜血顺着精美的玉石地砖缝隙,蜿蜒流淌,如同几条猩红的小溪。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盖过了熏香。满朝文武,无论是否赵萌党羽,皆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几个胆小的文官甚至当场昏厥过去。
刘玄看着阶下的血腥场面,刚才狂怒扭曲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茫然和病态的潮红。他身体晃动了一下,似乎想呕吐,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虚弱得如同呻吟:“拖……拖下去……退朝……”
赵萌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朝殿下的武士使了个眼色。尸体被粗暴地拖走,在光洁的地面上留下三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偌大的前殿,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殿外,几只被惊起的乌鸦在空中盘旋,发出不祥的聒噪。
警示: 猜忌是刮骨的钢刀,能斩断最坚固的信任。屠戮功臣的殿堂,最终只会填满自掘的坟土。
4. 赤眉西望:血书与马蹄声
申屠建、陈牧、成丹三位大将的血,没有染红长安的天空,反而如同冰冷的墨汁,迅速在更始政权内部洇开一片绝望的阴霾。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长安的大街小巷,也飞向了城外连绵的军营。
“听说了吗?申屠将军、陈将军、成将军……都被杀了!在朝堂上!就因为他们劝谏皇帝约束军纪!”
“什么?!他们可是咱绿林的老底子!为皇帝打下江山的人啊!”
“寒心啊!真是寒心!立下汗马功劳尚且如此,咱们这些小兵卒子,日后岂不是……”
“皇帝只听他老丈人赵萌和那个狐狸精韩夫人的!咱们这些卖命的,在人家眼里算个屁!”
军营里,士兵们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脸上充满了愤怒、恐惧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