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半透明的扇形,你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时,我正踮脚够副驾的门把。
“坐后面。”
你拍掉我手上的雨珠,指腹带着刚拎过热水瓶的温度。
我偏头躲开,指尖已经勾住了安全带卡扣:“副驾可以看前面。”
“后面宽敞。”你拽着我后领往车后拖,像拎着一只炸毛的猫。
司机师傅探出头笑:“小姑娘坐副驾,确实不如后排安全,尤其雨天路滑。”
后视镜里,他的眉毛挑了挑,“上次,我拉一对小情侣,也是为这个吵,结果红灯被追尾,副驾气囊弹得满脸血。”
我被你按在后座时还在踢腿,你却弯腰钻进了副驾,转身时后脑勺差点撞在方向盘上。
“幼稚鬼,”我对着你的背影撇嘴,却忍不住数你发尾沾的水珠——七滴,像撒了一把碎钻。
出租车在路口等红灯,我扒着车窗看外面卖烤红薯的小摊,你突然碰了碰我的胳膊:
“你闻见没?焦香味儿,肯定是糖心的。”
我刚点头,你已经冲司机喊:
“师傅,麻烦停一下,就两分钟!”
话音未落就拽着我,往车下跑,冷风灌进领口,你却跑得比谁都快,外套下摆扫过我手背,带着点雀跃的劲儿。
卖红薯的大爷刚掰开一个,金黄的糖汁顺着裂缝流出来。
你抢在我前头掏钱:“要那个最大的,对,就是流糖的这个!”
捧着热乎乎的红薯跑回来时,你睫毛上沾了一点白霜,鼻尖冻得通红,却献宝似的把红薯往我手里塞。
出租车重新启动时,突然想起刚才下车时,你鞋带松了都没顾上系,就那么趿拉着鞋跑,脚后跟都磨红了。
“笨蛋,”我拽过你的手擦了擦,“买个红薯跟打仗似的。”
你嘿嘿笑,往我这边凑了凑:
“谁让你刚才看那小摊时,眼睛亮得跟星星似的。”
车窗外的路灯一串一串往后退,红薯的甜,在狭小的车厢里漫开。
司机透过后视镜笑:“小年轻就是有活力。”
你没接话,只是呵呵一笑。
出租车刚拐过街角,你突然回头,手里举着片银杏叶:
“你看那棵树,叶子黄得像被太阳烤过。”
我顺着你指的方向望去,老银杏树的枝桠斜斜挑着云,碎金似的叶子落了满地。
司机师傅啧啧称奇:
“这树有年头了,我爷爷年轻时就有。”
你又转过来,这次掌心躺着一颗圆滚滚的山楂:“刚才路过水果摊顺手买的,酸的。”
我刚把那枚山楂攥在手心,冰凉的果皮还没捂热,你已经转回去对着驾驶座的方向,嗓门亮得像挂在檐角的风铃:
“师傅,您知道吧?前儿我路过街角那糖画摊,老张头说下周要搬去文创园了。”
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的手顿了顿,后视镜里的眉毛挑得老高:
“哦?那老爷子在这儿摆了快二十年了吧?我儿子小时候总缠着要他画的孙悟空。”
你往副驾座椅上靠了靠,后脑勺的碎发蹭着椅套,说话时带着点惋惜:
“可不是嘛。他说现在城管管得严,老街区又要拓宽马路,实在没法摆了。”
指尖在膝盖上敲了敲,你又赶紧补了句,“不过他说文创园那边给了个好位置,还能跟捏面人的老李搭伙,俩老手艺凑一块儿,倒也算个照应。”
“那挺好,”司机师傅咂摸咂摸嘴,“现在年轻人就爱这些老玩意儿,去了那边说不定更红火。”
雨刮器在玻璃上左右摆动,把窗外的雨丝扫成模糊的线,“我还记得老张头最拿手的是画龙,糖稀熬得透亮,手腕一转,龙鳞都跟活的似的。”
你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糖纸,展开来对着光看:
“您看这个,上周我特意让他画了一只兔子,给她的。”
糖纸是透明的玻璃纸,上面还留着一点琥珀色的糖渍。
“他说现在眼神不济了,画细活手总抖,这兔子耳朵都歪了。”
我捏着山楂往你背上戳了戳:
“歪了才好看,比你画的强百倍。”
你没回头,却在玻璃上的雨雾里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声音裹在雨声里,软乎乎的:
“等他搬去文创园,咱们再去捧场,让他画个并蒂莲,得画得周周正正的。”
司机师傅“嘿”了一声,方向盘打了个漂亮的弧度:
“你们这小年轻,倒比我们还念旧。”
雨刷器扫过的瞬间,我看见你对着后视镜冲我眨了眨眼,手心的山楂突然不那么酸了,倒像浸了点糖稀的甜。
原来,那些藏在市井烟火里的牵挂,从来不止是老手艺的传承,更是有人愿意把你的喜好,揉进家长里短的闲谈里,让每一句随口的惦念,都落得踏踏实实。
后视镜里你的侧脸忽明忽暗,我咬了一口山楂,看见你偷偷从镜里瞄我,嘴角弯得像月牙。
过铁路道口时车停了,铁轨在雨里泛着冷光。
你突然推开车门跑下去,回来时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两朵野菊:
“铁轨边摘的,你上次说想插在窗台。”
花瓣上的水珠滴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却烫得我心头发颤。
“小伙子挺会疼人。”司机师傅笑,“我闺女谈恋爱那阵,她对象总让她坐副驾,说看得清她的脸。后来结了婚才知道,真疼人是舍不得让你挨哪怕一分险。”
你突然坐直了,耳朵红得像野菊的花心。
穿隧道时,顶灯忽明忽暗。
你摸着下巴装严肃:
“其实副驾视野不好,后排能看见两边的风景。”
我故意逗你:“那你怎么坐前面?”
你梗了半天才说:“我挡着前面,万一有意外,你在后面……”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几乎吞进肚子里。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我突然懂了。
那些被你抢着拎的重物,过马路时永远护在我外侧的手臂,还有此刻你宁愿自己坐在更靠近车流的位置,都藏着同一种温柔——不是把喜欢挂在嘴边,而是把危险拦在身前。
车过护城河时,你指着岸边的芦苇荡笑:
“像不像你去年织坏的围巾?”
我把山楂核弹到你背上,你哎哟一声,却在回头时变戏法似的掏出一袋糖炒栗子:
“刚路过买的,趁热剥给你。”
你把剥好的第一颗栗子塞进我嘴里,自己则叼着一颗带壳的,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囤粮的仓鼠。
栗子壳裂开的脆响里,司机师傅哼起了老歌:
“爱不是并肩看风景,是把风景里的坑,都替你踩平喽。”
副驾的椅背被你调得很靠后,我知道你怕前排座椅顶到我的膝盖。
后视镜里你的手指在膝盖上敲着节奏,目光却总越过车顶落在我这边。
其实,我早不气了,甚至有点想笑——这个总把“副驾不安全”挂在嘴边的傻瓜,大概不知道,对我来说,最安全的地方从不是后排,是你看向我时,眼里比安全带更紧的牵挂。
你剥栗子的手指沾着糖霜,我咬开栗子时,看见你正盯着副驾的空位出神。
“想什么呢?”
“在想,”你又把一颗栗子塞进我嘴里,“等我哪天买车了,就把副驾堆满你喜欢的玩偶,谁也不让坐。”
晚风卷着桂花香飘过,我突然觉得,所谓安全感从不是某个座位能给的,是有人把你的每句随口一提记在心上,把你的安危看得比自己重,是他宁愿坐在离危险更近的地方,让你在身后,安心看遍所有风景。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雨刚好停了。
你绕到后排开门,掌心朝上等着接我。
我跳下去时,故意踩了踩你的鞋跟:“下次我坐后排,你也得坐过来。”
你愣了愣,随即笑开:“行啊,买一副象棋,咱在后排杀两盘。”
暮色往小区过道里浸的时候,路灯“啪”地亮了,橘黄色的光淌在地上,我们的影子被拽得老长老长,胳膊肘碰着胳膊肘,脚尖抵着脚尖,像两株在晚风里轻轻摇晃的芦苇。
你剥栗子的手指沾着糖霜,影子也跟着动,指尖的光忽明忽暗,像在地上写着什么悄悄话。
我往你身边凑了凑,影子就叠在一块儿,分不清哪段是你的肩膀,哪截是我的发梢,像一幅被拉长的水墨画,墨色浓淡里,全是缠缠绕绕的暖。
风卷着桂花香掠过时,你的影子突然弯了弯腰,该是在捡我掉的栗子壳。
我看着地上那团忙碌的黑影,突然觉得,原来被路灯拉长的不只是影子,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在意——
就像你总往我这边偏的肩膀,总先递到我嘴边的栗子,连影子都知道,要把最稳妥的那部分,留给我。
小区对面的烧烤摊飘来香气,你突然拽着我往回跑:
“差点忘了,你说过想吃那家的烤年糕!”
我被你拉着跑,听见风在耳边笑,像在说,有些争执啊,吵着吵着就甜成了糖。
烤年糕在铁板上滋滋冒油,老板用小刷子蘸着蜂蜜来回抹。
甜香混着炭火的焦味扑过来时,你突然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盒:
“刚才路过文具店看见的,觉得你会喜欢。”
打开一看,是一枚银杏叶形状的书签,叶脉上刻着极小的字。
我借着路灯眯眼辨认了半天,才看清是“平安”两个字。
你挠挠头:“老板说这叫‘叶上刻字’,老手艺了,刻的时候我盯着看了很久,生怕刻坏了。”
我捏着书签往你胳膊上敲:“明明是自己想凑热闹看手艺,还找借口。”
你却突然凑近,声音压得很低:
“刚才在出租车上,司机师傅说,他跟师娘结婚四十年,从没让她坐过副驾。”
烤年糕递过来时还烫得很,你抢过去吹了又吹,才掰成小块递到我手里。
甜糯的米香裹着蜂蜜的黏,混着你指尖的温度,在舌尖化开时,突然懂了司机师傅没说完的话——
那些看似固执的坚持,其实都是藏不住的在意。
往回走时,路过小区的健身区,你非要拉我玩单杠。
我抱着胳膊站在底下笑你:“都三十岁的人了,幼不幼稚?”
你却像一只长臂猿挂在杠上晃悠:“你看,这样是不是离月亮更近点?”
月光顺着你晃动的身影洒下来,在地上晃成一片碎银。
我突然想起,下午在出租车上的争执,那时总觉得你在较劲,此刻才明白,你争的从不是哪个座位,是想护着我避开所有可能的风险。
就像小时候妈妈把最热的菜往我碗里推,自己啃着剩馒头,不是不爱吃,是把最好的都留出来。
“喂,”我仰头喊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你“咚”地跳下来,额前的碎发遮住眼睛,像一只刚拆完家的大型犬。
我踮脚把书签别在你衬衫口袋上:
“这个借你戴几天,再还我。”
你愣了愣,突然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晚风卷着桂花香钻进衣领,听见你在我耳边说:
“其实,刚才在隧道里就想说了,不管坐前排后排,只要跟你在一块儿,哪儿都好。”
楼道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光里,你掏钥匙的手顿了顿:
“对了,明天要不要去看电影?我查了排片,有部讲老手艺的纪录片,里面好像有那个叶上刻字的师傅。”
钥匙插进锁孔时,突然想起下午你拽着我后领往车后拖的样子,想起你在铁轨边沾着泥的裤脚,想起你盯着刻字师傅手艺人的专注。
原来,那些吵吵闹闹的瞬间,早被细心地串成了线,一头系着你的在意,一头拴着我的心安。
门开的瞬间,你突然转身按住我的肩膀:
“最后说一句——副驾我还是不让你坐,但以后咱家买车,后排一定装个小桌板,你画画,我剥栗子,怎么样?”
客厅的灯“啪”地亮起,照亮你眼里的光,像落满了星星。
我笑着推你进门:“先买了车再说吧,小笨蛋。”
关上门的刹那,听见你在玄关翻包的声音,接着是惊喜的喊:
“哎,我把烤年糕的糖纸夹在你书里当书签了,你说会不会像老板刻字那样,过几年变成老物件?”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书桌上那枚银杏书签上。
我突然觉得,生活里的很多争执就像这枚书签,初看是坚硬的金属,细细摸才发现,刻痕里全是软乎乎的心意。
就像你从不让我坐的副驾,不让我拎的重物,不让我碰的凉水,那些“不让”背后,藏着的都是“想让你好好的”。
厨房传来你找水杯的动静,叮叮当当的声响里,我发现,所谓安稳,不过是有人把你的小脾气当回事,把你的安危放心上,是争过闹过之后,依然愿意为对方多走一步——
你愿意为我低头,我愿意为你坐后排,就像烤年糕要抹蜂蜜才够甜,生活里的小磕绊,拌着在意的糖,嚼着嚼着就成了蜜。
“喂,”我朝厨房喊,“明天纪录片几点的票?”
“早上十点!”你的声音混着水流声传出来,“我定了中排中间的位置,视野超好!”
我笑着摇头,原来有些“固执”是会传染的——你不让我坐副驾,却非要给我抢观影最佳位。
月光爬过书桌,落在那枚银杏书签上,“平安”两个字在光里轻轻晃,像在说,最好的位置,从来不是某个固定的坐标,是有人永远把你放在最安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