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的创刊号,如同投入死水微澜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虽不汹涌,却真切地扩散开来。
那几百份油墨未干、纸张粗糙的传单式通讯,
在租界隐秘的角落里被传阅、被议论,甚至被小心翼翼地珍藏。
它没有改变大局,甚至没有引起主流社会的广泛关注,但它确确实实地存在了,发出了声音。
这微弱而坚定的声音,对于它的创造者而言,
是绝境中的第一缕曙光,是继续战斗的勇气源泉;
对于少数读到它的有心人而言,则是一份久违的、带着硝烟味和血性的真实。
然而,零星的散发并非长久之计。要真正站稳脚跟,发出持续而有力的声音,
必须有一个稳定的据点,一个可以运作的基地。
在陈默群那隐晦的“有限度忽视”政策提供的短暂喘息之机下,
建立“明镜通讯社”实体据点的计划,被迅速提上日程。
经过韩笑多方奔走和谨慎考察,地点最终选定在法租界边缘、靠近南市交界处的一条僻静里弄深处。
这里鱼龙混杂,多是租住的寻常百姓和手艺人,流动性大,不易引起特别注意。
据点是一栋老旧的两层石库门民居,门牌号是“福煦路(今金陵西路)同福里37号”。
房子有些年头了,白墙斑驳,木门厚重,带着岁月的沉淀,闹中取静,
后门连通着错综复杂的小巷,便于隐蔽和转移。
租金不菲,但用林一提供的秘密资金支付尚可承受。
挂牌不敢张扬。没有鞭炮,没有花篮,只有一个尺许长、三寸宽的简陋木牌,
由林一亲手用毛笔写下“明镜通讯社筹备处”几个瘦硬有力的楷书,
在一天清晨天色未明时,被韩笑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紧闭的黑漆大门旁侧,毫不显眼。
屋内条件简陋。楼下是客厅兼办公室,摆放着几张旧桌椅、
一个文件柜,以及最宝贵的资产——那台从“兴隆印刷所”转移过来的、老掉牙但尚可运转的手摇油印机。
楼上则是卧室和储藏间。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潮气、
新刷浆糊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感。
“家”总算有了,但人手极度短缺。
仅靠他们三人,难以维持通讯社的日常采编、印刷和发行。
招募可靠的人手,成为当务之急。这风险极大,
在孤岛环境下,人心难测,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冷秋月利用自己过去在新闻圈积累的有限人脉,
经过极其谨慎的侧面打听和观察,锁定了两个目标。
一个是原《沪上新闻》的年轻记者,叫方启明,二十出头,毕业于复旦新闻系,
有理想,有冲劲,因报社在战火中倒闭且不愿为亲日报刊写稿而失业,生活窘迫,但眼神清澈,充满正义感。
另一个是曾在国际电台做过译电员的姑娘,叫苏雯,约莫二十五六岁,
性格沉稳细腻,通晓英文,因电台内迁而滞留上海,渴望为抗战出力。
冷秋月通过一位信得过的中学老师牵线,分别与两人进行了秘密而严肃的谈话,
坦陈了通讯社面临的巨大风险和清贫的待遇,也表明了其追寻真相、记录历史的使命。
出乎意料的是,两位年轻人在了解了“明镜”的初衷和面临的处境后,
不仅没有退缩,反而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决心。
方启明激动地表示:“冷小姐,能跟着您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揭露黑暗,记录真实,
再危险我也干!总比苟且在租界醉生梦死强!”
苏雯则冷静地说:“我懂电讯,也许能帮上忙。这里需要声音,我愿意留下。”
此外,韩笑通过江湖关系,找来一个四十多岁、
沉默寡言但技术娴熟、因战乱丢了饭碗的老报务员,老周,负责设备维护和协助印刷。
老周话不多,但手艺扎实,答应只做事,不同外事,图个安稳和糊口。
就这样,一个极其精简、但核心成员志同道合的“明镜通讯社”团队,初步搭建起来。
虽然只有五六个人,却凝聚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
挂牌后的首要任务,是推出第一期正式、具备通讯社标识的《明镜》通讯。
这一期的分量至关重要,它决定了“明镜”的立身之基和未来走向。
冷秋月伏案数日,字斟句酌。创刊号的头版文章,
她决定以自己在战地的亲身经历和近期观察为基础,
写一篇沉郁顿挫、力透纸背的纪实报道。标题定为——《孤岛硝烟实录》。
文章开篇,以冷静克制的笔触,描绘了闸北四行仓库守军(“八百壮士”)在绝对劣势下,
浴血奋战、誓死不退的悲壮场面,没有夸张的煽情,只有白描式的细节:
士兵们年轻而坚毅的面庞、震耳欲聋的炮火、飘扬在废墟上的旗帜、
以及苏州河对岸无数市民含泪的眺望……文字间流淌着深沉的敬意与悲悯。
紧接着,笔锋一转,犀利地刺向孤岛内部的阴暗角落。
她揭露了某些奸商巨贾,如何利用战争囤积居奇,操纵米价、药价,大发国难财;
描绘了难民营中食不果腹、疾病缠身的惨状,
与歌舞厅里依旧醉生梦死的场景形成尖锐对比;
更有点名(用了化名,但知情者一目了然)地披露了某些有背景的商行,
如何利用特殊渠道,倒卖紧俏物资,甚至与日方有不清不楚的往来。
每一桩事例,都有时间、地点、大致情节支撑,
虽未直接点破青瓷会,但其勾结日方、资敌叛国的影子已隐现其中。
整篇文章,既有对英勇牺牲的礼赞,也有对黑暗现实的鞭挞;
既有对家国命运的忧思,也有对麻木人性的拷问。
它不偏不倚,立于事实,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孤岛的光明与黑暗、崇高与卑劣。
文末,她写道:“真相或许微弱,但不会湮灭。
明镜在此,虽小虽暗,愿竭尽所能,映照真实,直至云开雾散之日。”
方启明和苏雯看到清样后,都激动不已。
方启明负责版式设计和校对,苏雯则协助将部分内容翻译成英文摘要,
以期能引起国际社会的些许关注。老周和韩笑则连夜调试机器,准备纸张油墨。
印刷在深夜进行。手摇油印机发出单调而有力的“咯吱”声,仿佛在为这无声的呐喊伴奏。
一张张带着墨香的报纸被印制出来,虽然粗糙,却承载着千钧重量。
报头“明镜”二字格外醒目。这一期,他们加印到了一千份。
发行是另一场无声的战斗。韩笑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地下渠道:
信得过的报童、黄包车夫、码头工人、甚至一些有爱国心的店员。
报纸被巧妙地夹在正规报纸中售卖,被塞进公寓的门缝,
被放在茶馆的桌上,通过隐秘的网络流向租界的各个角落。
翌日清晨。
当人们像往常一样打开房门,或者买上一份报纸时,
一份陌生的、纸张粗糙的《明镜》通讯,悄然出现在视野中。
起初,人们是疑惑的,甚至是警惕的。
但很快,《孤岛硝烟实录》那沉痛而真实的文字,像磁石般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茶馆里,有人放下茶盏,默默传阅,低声叹息;
大学校园内,学生们围在一起,情绪激动,议论纷纷;
甚至在一些高级职员的办公室里,也有人偷偷翻阅,面色凝重。
“写得好!这才是人话!”
“四行仓库的弟兄……唉!”
“这些发国难财的,该杀!”
“这‘明镜’是什么来头?胆子不小!”
议论声在私底下蔓延。尽管租界当局的巡捕很快开始收缴这些“非法出版物”,但已经来不及了。
一千份《明镜》创刊号,在短短几个小时内,
被抢购一空,甚至出现了黑市上高价求购的情况。
“明镜通讯社”的第一声呐喊,虽然微弱,
却真切地刺破了孤岛上空沉闷的谎言帷幕。
它告诉那些在黑暗中挣扎、迷茫的人们:真相,还没有死透;抗争,仍在继续。
在福煦路同福里37号那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内,
冷秋月、林一、韩笑,以及新加入的方启明、苏雯和老周,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
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关于《明镜》的零星议论,
疲惫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第一声已经发出,更艰难、也更凶险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但此刻,他们知道,这条路,走对了。明镜已立,誓要照尽妖邪。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