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老张,手指慢慢从桌沿滑下来,落在桌面上。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映着窗外的光,晃出一圈圈细纹。
“您说她不是丢下我……那她是把我交给了谁?”我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稳,“那个‘富人家’是谁?”
老张没动,眼神落在桌面某处,像是在看一段看不见的痕迹。他过了很久才说:“我不清楚具体安排,只知道中间有个掮客,专门处理这类事。她签了字,拿了钱,人就没了。”
我喉咙发紧。
他又顿了顿,“但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那晚雨太大,她抱着孩子在文化宫后巷站了快一个小时,直到有人来接走婴儿。她没走,一直看着,哭着……像丢了命。”
我胸口一沉,呼吸变得很慢。
原来她不是狠心离开。她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带走,却什么都不能做。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汪璇时,她站在我面前,手微微抖了一下。那时候我以为是惊讶,现在想,也许那是认出了什么。
“您……当时就在现场?”我问。
老张点头:“我是当晚唯一值班的人。她托人送来桂花糕那年,我也在。每年正月初七,我都留一块,没动过。”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正月初七,是我的生日。
原来那盒桂花糕不是随便送的。她是用这种方式,在孩子的生日报一声平安。
我低头看着包,伸手进去,摸到了录音笔。这一次,我没有犹豫,轻轻按下了开关。红灯亮起来,一闪,稳定地亮着。
老张看见了,眉头皱了一下,但没有阻止。
“张叔,”我说,“我知道您怕惹麻烦。但我必须知道全部。我不是为了报复谁,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活到现在。”
他看着那盏红灯,嘴唇动了动,闭上眼睛。
然后他说:“那掮客……姓陈,以前在福利院做事。后来听说去了南方,改了名字……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握紧了录音笔,指尖有点发烫。这是第一个能追下去的名字。不再是模糊的记忆、零散的照片、偶然的线索。这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经手过我的命运。
“他还活着吗?”我问。
老张睁开眼,摇头:“不清楚。二十年前的事,很多人早就散了。有些人死了,有些跑了,有些换了身份,再没人提起。”
“可您记得。”我说。
他苦笑了一下:“我记得,是因为我没资格忘。那天晚上,是我帮她把孩子抱到后巷的。”
我猛地抬头。
“您……您认识她?”
“不止认识。”他声音低下去,“我是她演出时的后台管理员。她每次登台,我都守在侧幕。她唱完最后一首歌,我去更衣室找她,发现她不在。后来在后门看见她抱着孩子蹲在地上,浑身湿透。她说,‘帮我看着她被人接走,我要确定她真的有家可去。’”
我眼眶发热,但没有眨眼。
“所以您不只是知道这件事。”我说,“您参与了。”
他点头:“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全过程的人。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拦不了,救不了,连说都不能说。她求我保密,说要是传出去,孩子以后没法做人。我答应了。这一守,就是二十年。”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突然明白了他的沉默从何而来。他不是不想说,是他背了太久的秘密,重得连喘气都费力。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我问,“给我的?”
老张摇头:“没有信,没有录音,什么都没留。只有一次,她在寄桂花糕的纸盒底下写了两个字——‘对不起’。我看了一眼就烧了。她说过,不许任何人保留她的痕迹。”
我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录音笔的边缘。
对不起。
这三个字,她准备了二十年,却始终没能亲口对我说。
“她后来……还回过文化宫吗?”
“最后一次是三年后。”老张说,“她戴着帽子和口罩,站在门口看了很久。那天我在值班室,她没进来,只递给我一张票,说是下周演唱会的,让我替她去看看舞台。我去了。她唱了一首新歌,全场都在喊她的名字,可她一直望着空座位,像是在等谁。”
我喉咙动了动。
“那首歌……是不是叫《雨夜》?”
老张猛地看向我:“你怎么知道?”
“我在关毅的旧资料里听过片段。”我说,“他说那是未发表的作品,旋律很特别。我当时就觉得熟悉,像梦里的声音。”
老张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她写的。写给她再也见不到的孩子。”
我闭上眼,耳边仿佛响起那段旋律。低缓的钢琴,轻声的吟唱,一句句像是从雨里捞出来的诉说。
原来我听过的每一句歌词,都是母亲对我说的话。
“她现在在哪?”我再问一次。
“我不知道。”老张说,“但她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一定会来找你。她当年放弃,是因为以为孩子进了有钱人家,会有更好的生活。可要是她知道你过得不好,或者根本没人告诉你真相……她不会袖手旁观。”
我睁开眼,看着窗外。
天色暗了下来,街边的灯一盏盏亮起。一辆电动车驶过,车轮碾过积水,溅起一小片水花。
我忽然想到姜卫国和陈静姝。他们收养我,是真的在路上捡到一个弃婴,还是也有人牵线?
“我爸妈……他们是直接领养的吗?”
“不是。”老张说,“他们是通过那个人办的手续。姓陈的掮客牵的线。他们付了钱,签了协议,拿到了你的出生证明和收养文件。一切都很正规,没人怀疑。”
“可我的名字呢?为什么是‘姜美丽’?”
“这我不清楚。”他说,“可能是你自己原来的名,也可能……是她取的。”
我心头一震。
美丽。
她希望我活得美丽,哪怕她再也看不见。
我深吸一口气,把录音笔关掉,收进包里。红灯熄灭的瞬间,我感觉身体松了一下,又紧了一下。
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查这个姓陈的人。找到他,就能知道当年是谁签的协议,是谁经手了我的身份变更,是谁切断了我和生母之间的最后联系。
老张看着我,忽然说:“别找得太狠……有些人,活着比死了更难。”
我没回答。
他站起来,拿起靠在墙边的伞,撑开,往门口走。走到风铃下,他停下,背对着我说:“如果你真要查下去,小心别伤到不该伤的人。有些真相,揭开之后,痛的不只是你一个。”
门开了,风铃响了一下。
他走出去,身影消失在渐浓的雨夜里。
我坐在原位,双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上。包里的录音笔贴着我的大腿,还有些温热。
我抬头看向窗外,路灯下,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流,一道一道,像泪痕。
我眨了眨眼,视线清晰起来。
我不是为了报复谁。
我只是想站在她面前,亲口问一句:妈妈,你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拉开包,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输入三个字:陈姓人。
下面加了一句:曾任职福利院,经手九十年代末非法收养案。
点击保存。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稳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