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山余脉的云雾总比别处更柔些，缠绕着谷底那方名为“澄心园”的别苑，似要将其裹进一幅水墨长卷里。青石板路顺着山势蜿蜒，一侧是潺潺溪流，碎金般的阳光落在水面，溅起细碎的光斑；另一侧是错落的亭台楼阁，黛瓦粉墙映着苍翠林木，连檐角垂落的铜铃，风声里都透着几分禅意。可这份本该沁人心脾的幽静，却被三日前途经乱石坡的那场刺杀，硬生生染上了一层化不开的肃杀。
沈峰亲自带着禁军与暗卫驻守在此，玄色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明哨如挺拔青松立在墙头、廊下，暗卫则隐在树影、假山石后，连檐角的飞兽雕塑旁都藏着屏息凝神的眼线。巡逻队伍每隔一刻钟便会交错而过，靴底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整齐划一，惊得檐下燕雀不敢轻易落巢——这般严防死守，莫说刺客，便是一只衔着松针的飞鸟，也难在园中多停留片刻。
寝殿内，药香与安神香的气息交织着。太子萧允翊缩在锦被里，小脸苍白得像宣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昨夜他又被噩梦惊醒，梦里是乱石坡飞溅的鲜血，是护卫们倒下时狰狞的面容，惊悸的哭喊让整个寝殿都透着寒意。沈清辞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抚过他汗湿的额发，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一件瓷器。她身上还穿着昨夜的素色寝衣，衣襟处沾着些许太子的泪痕，眼底的青黑藏不住连日的疲惫，却依旧强撑着精神，用温软的嗓音哼着幼时听过的童谣。
“殿下别怕，我在呢。”她俯身在太子耳边低语，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这里有沈将军和暗卫守护，没人能伤着你。”
萧允翊缓缓睁开眼，小手紧紧攥住她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楚娘娘，我还能回宫里吗？我想父皇了……”
沈清辞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强压下喉间的酸涩，笑着点头：“等殿下身子好些，父皇就会接我们回去了。现在我们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不好？”说罢，她起身端过一旁的药碗，银勺舀起温热的汤药，先自己尝了一口，确认温度适宜，才递到太子嘴边。
自刺杀事件后，太子的饮食汤药她都要亲自查验，哪怕有专人用银针试过毒，她也总要先尝一口才放心。她太清楚皇后的手段了——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调动死士，在回京的必经之路设下埋伏，这般丧心病狂，又怎会放过澄心园这个“瓮中之鳖”？她是太子的“楚娘娘”，更是皇帝计划里最关键的一环，只要她还在，就必须做太子最坚实的盾牌。
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案几上投下繁复的花纹。沈清辞刚哄睡太子，便收到了萧景琰派心腹快马送来的密信。信纸是特制的暗纹纸，字迹是皇帝亲笔，墨色里还带着几分未散的冷意。
“前朝林文正等人虽收敛了明面上的反对，却在暗中串联官员，近日已有流言传至朕的耳中——说你‘挟持太子、图谋不轨’。”信中内容让沈清辞指尖微沉，“清虚观那边，暗卫回报观内戒备比往日森严三倍，后山禁地区域夜夜有灯火闪烁，隐约能看到人影走动，似在搬运什么东西，只是暗卫暂时无法靠近，未能探得具体动静。”
末尾处，皇帝的字迹加重了几分：“皇后这是在跟朕比耐心。她以为按兵不动，朕就拿她没办法。清辞，是时候让她动一动了。”
沈清辞将密信凑近烛火，看着纸页渐渐蜷曲、化为灰烬，指尖捏着的瓷杯微微泛凉。她何尝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敌在暗，我在明，长期僵持只会让皇后愈发从容，唯有主动出击，才能打破这死水般的僵局。而那个被秘密安置在偏院、精神濒临崩溃的兰心，便是打破僵局的最佳棋子。
兰心自北疆被救回后，便一直处于半疯癫状态，时而哭嚎着“杀人了”，时而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太医说她是受了太大刺激，需得慢慢安抚。可沈清辞知道，兰心的疯癫里，藏着皇后最忌惮的秘密。若能利用这份“秘密”布下迷阵，定能扰乱皇后的心神。
她起身走到门外，对着廊下候命的侍女吩咐：“去把赵婉如和云苓叫来，就说我有要事与她们商议。”
不多时，赵婉如和云苓便快步赶来。二人脸上带着几分警惕——自刺杀事件后，她们便时刻紧绷着神经，生怕有半分差池。见沈清辞站在窗边，神色凝重，二人立刻屈膝行礼：“参见娘娘。”
“起来吧。”沈清辞转身，目光扫过二人，声音压得极低，“你们是我最信任的人，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一件关乎太子安危、甚至关乎朝局稳定的事要托付给你们。”她顿了顿，语气愈发严肃，“此事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哪怕是在梦里，也不能多说一个字，你们能做到吗？”
赵婉如和云苓闻言，立刻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石板：“娘娘放心！奴婢\/妾身等誓死效忠娘娘，绝无二心！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泄露半个字！”
沈清辞上前扶起她们，指尖触到二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今早传来密旨，说兰心经过太医多日的诊治与安抚，神智已清醒了大半。昨夜……她终于吐露了一些关键信息。”
赵婉如和云苓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睛紧紧盯着沈清辞，连大气都不敢喘。
“兰心指认，当初指使她在北疆散布谣言、并与她有染的，并非北疆的乱党，而是宫中一位极有权势的内侍。”沈清辞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如释重负，她刻意模糊了“极有权势”的具体所指，却让这份模糊里多了几分想象空间，“更重要的是，兰心说她手中有那内侍交付的信物——一枚刻着特殊纹样的玉佩。如今那枚玉佩已被陛下秘密取走，交由专人查验纹样来源。”
“嘶——”赵婉如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带着颤音，“宫、宫中内侍与宫女私通已是重罪，若还牵扯谋逆……这、这简直是滔天大祸！”
云苓也跟着点头，眼中满是震惊：“那、那这位内侍到底是谁？”
沈清辞抬手制止了她们的猜测，神色骤然变得严峻：“具体是谁，陛下自有圣裁，我等不可妄加揣测，以免打草惊蛇。陛下严令，此消息绝密，只因你们是我的心腹，才让你们知晓——从今日起，澄心园的防卫要再加强一倍，尤其是太子的饮食起居，必须万分小心。”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瓶身上刻着简单的缠枝纹，递到赵婉如手中：“这是陛下特赐的查验药水，太子所有入口之物，包括茶水、点心、汤药，除了用银针试毒，还需用这药水再查验一遍。此事只能由你们二人亲自经手，不可让其他宫人知晓，免得引起恐慌，让幕后之人察觉异样。”
赵婉如双手接过瓷瓶，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千斤。她与云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遵命！定不负娘娘所托，护太子周全！”
沈清辞看着她们转身离去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她知道，第一步已经成功了。赵婉如和云苓忠心耿耿，定会严格执行命令，而她们这般突如其来的、近乎严苛的戒备状态，本身就是一种信号——一种“兰心已招供，证据在手”的信号。她早已料到，园中定有皇后安插的眼线，这些眼线会将澄心园的异动，悄无声息地传递到坤宁宫。
接下来的两日，澄心园的气氛果然变得愈发紧张。赵婉如和云苓几乎寸步不离太子寝殿，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她们要先仔细检查食盒是否有异样，再用银针反复试探每一道菜，最后才取出那瓶“特赐药水”，滴入少许，见药水未变色，才敢将膳食端给太子。就连宫人打扫寝殿，她们都要站在一旁紧紧盯着，稍有靠近太子的床榻，便会被她们厉声喝止：“不许靠近殿下！仔细惊扰了殿下！”
这般草木皆兵的模样，自然落入了某些人的眼中。负责洒扫西跨院的张嬷嬷，便是皇后安插在澄心园的眼线之一。她每日借着打扫的机会，观察着沈清辞与太子的动向，如今见赵婉如和云苓这般戒备，心中顿时起了疑，当晚便借着“送脏衣出宫清洗”的由头，将消息传递给了坤宁宫的亲信。
而沈清辞则表现得愈发深居简出。她大部分时间都守在太子身边，偶尔在园中散步，也总有沈峰安排的四名护卫紧随左右，护卫们手按腰间的佩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她穿着一身素色衣裙，走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看似在欣赏园中景致，眉宇间却偶尔流露出一丝忧虑——那是担心太子安危的忧虑，也是“掌握秘密却不敢声张”的忧虑。
一日午后，她坐在沁心亭中，看着池中嬉戏的锦鲤，故意让前来送茶的张嬷嬷听到了她的低语。彼时张嬷嬷刚将茶盏放在石桌上，便听到沈清辞对着水面轻声自语：“……总算有眉目了，但愿那玉佩能尽快查出结果，这样殿下就能早些安全回宫了……”
话音刚落，沈清辞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张嬷嬷，眼神锐利如刀：“张嬷嬷怎么还没走？”
张嬷嬷心头一慌，连忙屈膝行礼：“奴婢见娘娘看得入神，不敢打扰，这就退下。”说罢，她低着头快步离开，心中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玉佩？果然有玉佩！看来兰心真的招供了！
张嬷嬷不敢耽搁，当晚便再次将消息传递给了坤宁宫。而沈清辞坐在亭中，看着她匆忙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虚张声势的迷阵，已经布好了，现在就等皇后这只“鱼儿”上钩。
消息比沈清辞预想中传得更快。第二日傍晚，萧景琰的密信便送到了澄心园。信纸依旧是暗纹纸，字迹却比往日急促了几分：“清辞，计成。坤宁宫今日接连派了三拨人来澄心园，第一拨以‘送时鲜瓜果’为由，第二拨说‘皇后挂念太子病情，派太医来复诊’，第三拨则是‘送皇后亲手绣的平安符’。这三拨人都被赵婉如以‘殿下需静养，不便见客’拦下，但其人举止间探听之意明显，尤其是那太医，反复追问太子的起居与兰心的近况。”
信中还提到了清虚观的动静：“朕安排在清虚观外的暗卫回报，今日午后有一形迹可疑的游方道人，穿着破烂的道袍，却背着精致的药箱，试图从后山禁地的侧门进入，被暗卫惊走后，观内立刻有十几个道士手持木棍冲出，四处巡查，似在寻找什么。皇后……坐不住了。”
沈清辞将密信点燃，看着火焰吞噬着纸页，指尖微微发凉。皇后果然心急了。她接连派人来澄心园探听，甚至让清虚观那边有了异动，这说明“兰心招供”和“玉佩”的假消息，确实戳中了她的痛处。可皇后毕竟在后宫经营多年，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她不会轻易自乱阵脚。这三拨人的试探，或许只是她的第一步，真正的杀招，恐怕还在后面。
夜色渐深，澄心园被沉沉的黑暗笼罩。巡夜护卫的脚步声在廊下响起，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规律的“笃笃”声，与远处山林里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沈清辞躺在太子寝殿外间的榻上，身上盖着薄被，却毫无睡意。她知道，自己布下的这个局，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了一堆篝火——篝火能吸引猎物，却也可能引来更凶猛的野兽。
皇后接下来会怎么做？是继续派人试探，还是直接对兰心下手，杀人灭口？亦或是……对她这个“知情者”动手？
沈清辞悄悄摸向枕下，那里藏着一把短刃。短刃是萧景琰离京前特意交给她的，刀柄是温润的和田玉，刀刃却锋利无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平静。这场较量，不仅是勇气与智慧的较量，更是心理的博弈。她必须比皇后更有耐心，更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那不是夜枭的鸣叫，也不是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更像是有人踩断枯枝的“咔嚓”声，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声掩盖。
沈清辞的心猛地一提，瞬间坐起身，手紧紧攥住枕下的短刃，屏住呼吸凝神细听。
然而，那声响之后，便再无动静。巡夜护卫的脚步声依旧平稳地从廊下经过，远处的虫鸣也依旧清晰。
是皇后的人已经潜入了？还是山林里的野物不小心踩断了枯枝？
沈清辞不敢确定。她悄悄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夜色浓稠如墨，庭院里的树木在月光下化作漆黑的剪影，连巡逻护卫的身影都显得模糊不清。她仔细观察着每一处阴影，却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那份不安，却像藤蔓般缠绕在她的心头，越收越紧。她知道，澄心园的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皇后的反击，或许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抬手将窗纸的缝隙轻轻合上，目光投向太子寝殿的内间。那里传来太子均匀的呼吸声，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她握紧手中的短刃，转身回到榻边坐下，脊背挺得笔直。无论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她都会守住澄心园，守住太子，直到皇帝归来。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这座看似平静的别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