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寒山下来,阿雾塞给林澈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背刻着雾隐族的符文。“这是‘映雾镜’,”少年的声音还带着冰粒般的清透,“遇到化不开的雾,照一照就能看到雾里的东西。”那时林澈没太在意,直到站在镜湖岸边,才懂这镜子的用处。
镜湖的水像块巨大的黑曜石,倒映着天上的云,却不映人影。岸边的芦苇是惨白的,穗子垂在水面,一动不动,连风都绕着这片湖走。“这湖邪门得很,”守湖人是个瘸腿的老渔夫,手里的竹篙在岸边戳出一个个小坑,“上个月有伙年轻人来划船,船到湖心就没影了,打捞了半个月,只捞上来只鞋。”
墨尘蹲下身,指尖刚碰到湖水,就被冰得缩回手:“这水……比寒山的怨冰还冷。”水面荡开的涟漪里,竟映出些破碎的人影,像是在挣扎。
林澈掏出阿雾给的铜镜,镜面刚贴近水面,镜背的符文就亮了。镜中没有倒映湖景,而是显出片热闹的画舫,画舫上的人穿着前朝的锦衣,正举杯欢笑。“是‘镜中境’。”他忽然想起族长说的话,“有些地方的‘过去’太浓,会把现在的影子吞掉。”
老渔夫凑过来看,浑浊的眼睛突然睁大:“这……这是三十年前的画舫!我小时候见过,后来一场大火烧没了,船上的人没一个逃出来……”
镜中的画舫突然晃动起来,火苗从窗缝里窜出来,锦衣人们的笑脸变成惊恐,纷纷往船外跳,却像被无形的线拉住,怎么也跳不出去。镜面的符文越来越亮,林澈感觉手心发烫,像是握着块烧红的烙铁。
“快关掉!”老渔夫突然嘶吼,竹篙往湖里猛戳,“那是他们的执念!每次有人看,他们就会把影子拖进湖里当替身!”
林澈急忙合上铜镜,湖面的涟漪瞬间平息,那些破碎的人影消失了。他看向墨尘,发现他正盯着湖边的一块石碑,碑上刻着“镜湖”两个字,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骨头渣。“这字是用遇难者的骨灰混着泥刻的。”墨尘指尖拂过石碑,“难怪怨气这么重。”
日头渐渐偏西,湖面开始冒白汽,汽团里隐约有画舫的轮廓。老渔夫说,这是“回魂雾”,等雾把整个湖罩住,画舫就会“靠岸”,那时谁要是被雾缠上,就会跟着画舫“走”。
“不能让它靠岸。”林澈将铜镜重新打开,镜面对着白汽,“阿雾说,镜能照怨,也能碎怨。”镜中的画舫越来越清晰,甚至能看到甲板上燃烧的火焰,还有只手从窗子里伸出来,指甲涂着鲜红的蔻丹,正朝岸边招摇。
“那是苏老板娘!”老渔夫突然红了眼,“当年画舫的主人,最爱穿红裙……我娘就是为了救她,被烧断的横梁砸中了腿。”他的瘸腿在地上跺了跺,竹篙震得嗡嗡响,“她说会回来接我娘,结果连骨头都没留下!”
镜中的红裙女子似乎听到了这话,突然转向镜头,那张被火焰烧得焦黑的脸对着镜面,发出刺耳的尖啸。林澈感觉铜镜要脱手而出,忙用混沌气裹住镜面:“墨尘,借你的剑!”
墨尘拔剑出鞘,剑光劈在镜面上,却没有碎,反而化作无数道细小的光丝,缠向镜中的画舫。“这是‘分灵斩’,”他解释道,“能把怨气切成碎片,削弱它们的执念。”
光丝像网一样罩住画舫,那些挣扎的人影渐渐停下动作,红裙女子的脸也淡了些。林澈趁机将铜镜往石碑上一按,镜背的符文与碑上的骨头渣产生共鸣,发出嗡鸣。“阿雾说,怨最怕‘旧物’。”他想起少年的话,“老渔夫,你娘当年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老渔夫愣了愣,从怀里掏出块褪色的红绣帕,边角已经磨破,上面绣着半朵残荷。“这是我娘给苏老板娘绣的,没送出去……”
林澈接过绣帕,轻轻铺在铜镜上。绣帕接触镜面的瞬间,竟燃起淡蓝色的火苗,顺着镜中的画舫烧过去。那些火焰不再是毁灭的红,而是温暖的橙,红裙女子的轮廓在蓝火中渐渐舒展,像卸了重负般笑了,随后化作点点光屑消散在镜中。
湖面的白汽开始变淡,芦苇穗子轻轻晃了晃,终于有风吹过,带着湖水的湿气。老渔夫瘫坐在地上,看着绣帕上的半朵荷,突然笑了:“我娘说,苏老板娘不是不救她,是被横梁压住了……原来真的是这样。”
铜镜的符文暗了下去,林澈把它递给老渔夫:“这镜子留着吧,以后再起雾,照一照就好了。”老渔夫却摆摆手:“留着也是念想,不如让它陪着画舫的影子。”他将铜镜扔进湖里,镜面接触湖水的瞬间,激起一圈圈金纹,像朵盛开的莲花。
离开镜湖时,夕阳正落在湖面,把水染成暖橙色,那些白汽化作了真正的雾气,被风吹得悠悠飘散。老渔夫拄着竹篙站起来,瘸腿似乎好了些,他笑着喊:“下次来,我给你们划新做的木船!”
“他娘的执念散了,腿也跟着松快了。”墨尘望着湖面,“原来人的身体,真的会被念想困住。”
林澈想起回音殿的怨冰核,想起画舫上消散的人影,突然明白族长的话——“过去”不是包袱,是没被好好告别的执念。就像这镜湖,困住人的从不是湖水,是没说出口的“为什么”。
走在回家的路上,墨尘突然哼起段小调,是青瑶常唱的那首。林澈问他怎么突然有兴致,他笑着说:“你看,解决了件心事,连走路都觉得轻。”
晚风带着湖的湿气吹来,路边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应和。林澈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已经出来了,一颗一颗,像被人擦亮的银钉,钉在深蓝色的天上。他想,或许每个人心里都有片“镜湖”,藏着些模糊的影子,但若敢伸手去碰,去问,去告别,再冷的湖水,也会有变暖的一天。
回到住处时,青瑶正坐在门槛上剥栗子,见他们回来,举着颗饱满的栗子笑:“猜猜我今天在山里捡了什么?”她从兜里掏出只羽毛湿漉漉的小鹰,翅膀受了伤,正用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
“这是……风隼的幼崽?”墨尘接过小鹰,指尖抚过它的伤处,“翅膀被荆棘划破了。”
“在崖壁下发现的,”青瑶指着后院,“我用草药给它敷了,现在乖得很。”小鹰似乎听懂了,蹭了蹭墨尘的指尖,发出细弱的啾鸣。
林澈看着小鹰,又想起镜湖的红裙女子,突然笑了。原来这世间的“结”,从来不是解不开,只是需要有人肯伸手,肯用心,肯相信——再深的执念,也抵不过一句温柔的“我懂了”。
夜渐渐深了,青瑶在灶房煮着栗子粥,香味混着草药味飘出来。墨尘在给小鹰包扎翅膀,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易碎的瓷器。林澈坐在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手里把玩着阿雾给的铜哨,偶尔吹一声,哨音清亮,引得院角的老狗摇着尾巴回应。
他想,明天该去看看寒山的阿雾,送些栗子粥过去。有些温暖,是该来回传递的,就像阳光融化冰雪,就像蓝火消解怨冰,就像此刻灶房里飘出的甜香,悄悄漫过院子的每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