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通往屋顶的铁门,锈迹斑斑,被一根粗大的铁栓从外面锁死。
撬开它耗尽了佐藤光最后的体力,铁栓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前夜里,如同一声沉闷的叹息。
冷风如刀,瞬间灌满了她的肺腑。
屋顶是一个广阔而荒芜的平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尘,远处的城市灯火在天际线下织成一片沉默的星海。
这里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也是离所有人的目光最远的地方。
一个完美的、最后的画板。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早已准备好的大桶温感涂料拖到平台中央。
她跪倒在地,双手沾满冰凉的颜料,开始在这片灰色的画布上疯狂涂抹。
这不再是精细的预言分镜,而是一场盛大而决绝的自我宣告。
画面中央,是一个坐在灯下孤独作画的女孩,那是她自己,是天城雪彦眼中那个完美的“容器”。
然而,环绕着这个核心形象的,是七个截然不同的“佐藤光”。
第一个,手持燃烧的笔记本,眼神决绝,代表着她烧毁笔记、斩断过去的决心;第二个,全身被漆黑的锁链缠绕,表情痛苦而麻木,那是她预见中如果屈服于宿命的模样;第三个,身体化作一只漆黑的乌鸦,振翅欲飞,象征着那个被“观命者”血脉定义的符号。
其余四个,或哭泣,或微笑,或迷茫,或愤怒,每一个都是她被他人定义、被命运揣测的可能性。
她用尽所有创意与力量,在每一个幻象的脸庞旁,都用颤抖的手指写下了一行鲜红的小字:
“这不是我。”
“这不是结局。”
“我不是你的延续。”
这些字迹扭曲而坚定,像一道道刻在灵魂上的伤疤。
她知道,天城雪彦追求的是一种完美无瑕、代代相传的“预言传承”,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血脉宿命。
而她,就是要用这幅画,当着他的面,彻底打碎这份虚妄的完美。
她要向他,向所有窥伺她命运的存在证明:一个拒绝被定义、拥有无限可能性的灵魂,才是真正的自由。
这幅巨画的颜料,混入了她特制的温感材料。
当黎明的温度第一次触及屋顶时,整幅画才会从混沌的底色中缓缓浮现,如同一则从时间深处升起的神谕。
与此同时,收容所外围的阴影中,一个身影如鬼魅般潜行。
天城雪彦的耐心已经耗尽。
那张漏洞百出的“逆向引导图”和后续情报网的暴露,都让他意识到,佐藤光这条“鱼”已经有了挣脱渔网的迹象。
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在“绘魂仪式”因信仰动摇而彻底失控前,强行将她掳走,完成最后的吞噬。
他的脚步停在收容所主楼之下,一股微弱但熟悉的咒力波动从屋顶传来,像一枚精准的鱼钩,勾住了他的感知。
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冷笑。
“终于肯出来了吗,我的钥匙……”
然而,就在此时,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
晨曦的微光如同一只温暖的手,抚过冰冷的屋顶平台。
那幅巨大的画作,开始显影了。
天城雪彦下意识地启动了“血眼术”。
在他的视野里,那幅画不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由无数条沸腾的、充满了情感与记忆的“灵痕”构成。
他看清了中央那个佐藤光的身影,更看清了环绕着她的那七个分身。
瞬间,他脸上的冷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惊骇。
他的血眼让他看穿了表象,看到了那些分身背后真正的真相——那不是佐藤光的想象,那是过去百年间,血脉中诞生的另外七位“观命者”候选人的失败投影!
那个被锁链缠绕的,是在京都被高层处决的前辈;那个化作乌鸦的,是在海外任务中失踪的远亲;那个手持燃烧笔记本的……分明就是师父笔记中语焉不详、被定义为“叛徒”的那一代!
佐藤光竟然用她的能力,将这些被“观命者”传承刻意抹去的、失败的灵魂,全部从历史的尘埃中召唤了出来!
天城雪彦浑身巨震,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
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伸向怀中,摸向那个师父留下的、据说封印着初代观命者意志的黄铜钉。
那根铜钉是他信仰的基石,是传承的圣物。
然而,入手的感觉却不是坚硬与冰冷,而是一种脆弱的、带着碎屑的粗糙感。
他猛地掏出铜钉,在晨光下,那枚本该光洁如新的圣物,竟已锈迹斑斑,尖端不知何时早已断裂。
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难道……师父也是失败者之一?难道他毕生的追求,他传授给我的一切,也只是一个早已被写进别人剧本的角色?”
“不……不可能!”
信仰,这个支撑他所有行动、所有残忍的唯一支柱,在这一刻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就在他心神失守的瞬间,他背上那幅“双面先知”图腾猛地灼烧起来。
失去了坚定信仰的压制,“绘魂仪式”彻底失控!
无数古老、混乱、充满了痛苦与哀嚎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他脆弱的意识防线,蛮横地涌入他的脑海。
“啊啊啊——!”天城雪彦抱着头,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整个人蜷缩在地,精神在疯狂的边缘摇摇欲坠。
“就是现在!”
角落里,一直屏息等待的冈村隆志眼中精光一闪。
他不是术师,但他丰富的经验告诉他,这个入侵者此刻的精神波动混乱到了极点,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没有冲上去肉搏,而是抓起一把事先准备好的金属粉末,猛地洒向空中。
细微的铁屑在空气中形成一道静电屏障,瞬间干扰了天城雪彦周围不稳定的咒力场。
紧接着,他抄起一根铁棍,狠狠敲击在一旁的排水管道上。
“当——嗡——”低沉而持续的共振声通过管道传遍了整个建筑结构,这种特定的低频声波,是他从一本古籍上学到的、专门用来扰乱施术者精神集中的“反灵觉干扰技”。
他知道自己赢不了这个怪物,甚至可能活不过下一分钟。
他只想为孩子们争取那宝贵的十分钟。
他一边制造着噪音,一边拿起对讲机的残片,按下了通话键,用尽全力吼出了那句约定好的暗号:“钟停了,伞该动了!”
图书角内,一直守在密道入口的藤原静听着对讲机里传来的嘶吼与撞击声,眼圈瞬间红了。
她没有回头,果断地拉开伪装成书架的暗门,对身后七个早已准备好的孩子低声道:“走!”
孩子们安静而迅速地钻入地下修复室的密道。
就在最后一个孩子即将进入时,山本奈绪突然停下脚步。
她没有看身后的混乱,而是转身,望向通往屋顶的那条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小小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她抬起手,用笨拙的手势比划着:“姐姐……在哭。”
没人能理解她的意思。
只有佐藤光曾告诉过她:当一则从未有过的“原创预知”诞生时,她的灵魂会像被撕裂一般,在原地留下短暂而剧烈的情绪残响。
女孩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野田真弓留下的、早已洗干净的布条,又摸出了一支短短的蜡笔。
她在布条上,用力画下了一只挣脱一切、展翅高飞的乌鸦。
而在乌鸦的下方,她用尽了自己全部的认知与勇气,一笔一划地添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尝试书写。
“别丢下我们。”
屋顶之上,佐藤光听着远处冈村与敌人搏斗的撞击声,感受着空气中山本奈绪那一笔一划带来的、如同针扎般的心悸。
她看着天城雪彦在自己制造的幻象中跪地嘶吼,看着他被自己的信仰反噬。
一切都按照她的剧本在上演,可她的心中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没的悲哀与疲惫。
她缓缓抬起手,用牙齿咬破指尖,将最后一滴混合着自身咒力的鲜血,滴入脚下那幅巨画的中央。
她要画下属于她自己的,第一则完整的、不被任何人干涉的原创预言。
画面中,不再有乌鸦,不再有锁链,也不再有孤独的背影。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双孩子的小手,他们高举着五颜六色的蜡笔,每一支笔尖都散发着微光。
这些光芒汇聚在一起,跨越了深渊,织成了一座通往彼岸的彩虹之桥。
桥的尽头,没有虚渊神社,没有宿命的祭坛,只有一扇虚掩着的、普通的门。
门缝里,透出温暖而真实的晨光。
佐藤光看着自己的作品,看着那万千光芒汇聚成的希望,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也对这个世界轻声宣告:
“我不是谁的续集……我是第一个说‘不’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遥远的、与世隔绝的监牢深处,那个被誉为“最强”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那双苍蓝色的眼眸透过狭小的窗口,望向窗外那轮刚刚挣脱地平线的、灿烂的朝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这次的剧本……还不错。”
屋顶的风渐渐停歇,天城雪彦的嘶吼也化为断续的呜咽。
黎明彻底到来,驱散了最后的黑暗。
佐藤光的精神与身体都已透支到了极限,眼前阵阵发黑。
她知道,演出结束了。
她赢得了这场情报战,保住了收容所的孩子,也撕碎了“观命者”的传承枷锁。
但代价是,她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所有势力的视线之下。
她踉跄着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力量正从她的身体里飞速流逝,《预言绘卷》因这次透支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
世界从未如此安静,也从未如此危险。
她必须在被高专或羂索的势力找到之前,抵达那个唯一能给她答案的地方。
那个仪式的真正核心。
她的意识已经模糊,只剩下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支撑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通往地面的楼梯。
那里,是终点,也是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