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模糊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气泡,从她意识深处缓缓升起。
这面墙,这整座美术馆的构造,或许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共鸣腔。
她想起那些关于老式歌剧院的传说,某些特定位置的声音能清晰传遍全场,而另一些角度则完全静音。
建筑,本身就是一种物理性的信息筛选器。
这个猜想让佐藤光几乎忘记了身体的虚弱。
她连夜行动起来,在安保人员巡逻的间隙,像个幽灵般穿梭在美术馆废弃的各个展厅。
她没有专业的仪器,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
她贴近墙壁,用指关节轻轻叩击,聆听那沉闷而几乎没有回响的声音。
她甚至打开手机上的节拍器应用,放在房间一角,自己走到另一端,感受声音传播的延迟和衰减。
她发现,大部分墙体都采用了某种昂贵的、如今已不多见的复合材料——一种混合了铁氧体与晶状聚合物的专业级吸音板。
它们被设计用来吸收多余的杂音,确保参观者能沉浸在艺术品前。
但佐藤光猜测,这种材料在吸收声波的同时,或许也能极轻微地“滞留”更高频的能量波动,比如,一个孩子在梦中发出的恐惧尖叫所附带的精神残响。
这些残响微弱到无法被咒术师捕捉,却能像水渍一样,缓慢地渗透进这片“海绵”里。
经过三个小时的摸索,她最终确定了目标——位于美术馆正中央的穹顶大厅。
这个圆形的大厅拥有完美的声学结构,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穹顶聚焦、放大,再均匀地散播开来。
这里,将成为她的“梦境放大器”。
她等不及天亮。
凌晨四点,她以“夜间安抚”为由,从睡梦中唤醒了七个最容易在梦中响应她预知的孩子,包括山本奈绪。
她将他们带到空旷的穹顶大厅中央,冰冷的月光透过高处的玻璃窗,洒下一片银霜。
“我们来玩一个关于风的游戏。”佐藤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带着一丝回音,她让孩子们围坐成一圈,每人发了一张她提前画好的卡片。
卡片上是那些最基础的符号:撑开的伞、奔跑的小人、指向特定方向的箭头,以及那只简化的乌鸦。
“现在,闭上眼睛,”她轻声引导着,自己的意识则与【预言绘卷】深度链接,将那些关于“避难”和“警示”的纯粹意念剥离出来,“想象你们手中的画,变成了一阵很轻很轻的风。现在,把这阵风……放进这个大厅里。”
孩子们顺从地闭上眼,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在用力想象。
空气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他们细微的呼吸声。
一分钟,两分钟……就在佐藤光感觉精神力即将透支时,第七个孩子,一个平日里最胆小的男孩,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那一瞬间,大厅穹顶上悬挂的一排老旧应急灯泡,毫无征兆地闪烁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忽明忽暗。
整间屋子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一种无形的压力降临,又在瞬间消散。
【群体梦印】,首次完成了定向共振。
“咳……咳咳!”佐藤光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温热的血从喉咙里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朵绽放的暗色花朵。
但她抬起头时,脸上却是一个灿烂到近乎疯狂的笑容。
从此以后,她不再需要独自一人,绘制那通往未来的每一帧警告。
与此同时,山本奈绪已经连续三个晚上,在梦中看见同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纯白得刺眼的房间,一个穿着白大褂、看不清面容的女人站在巨大的控制台前。
她按下按钮,天花板上便垂下无数条纤细的红色光线,像蛛丝一样,精准地缠住下方一排排沉睡之人的头颅。
这天清晨,她从梦中惊醒后,没有哭闹,而是径直走向活动室的黑板,拿起一支被其他孩子遗落的红色蜡笔,用尽全身力气,将梦中的场景画了上去。
藤原静端着给孩子们准备的温牛奶走进活动室,一眼就看到了黑板上的画。
她脸上的温和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杂乱的红线,那沉睡的人形,都让她感到不安,但最让她心惊的,是那个被奈绪用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的控制台——它的样式,那独特的弧形边角和按键布局,竟与她十年前在大学期间,作为学术交流代表参观过的某处自卫队下属的秘密医疗设施里的设备,几乎一模一样!
一股寒意从她脊背窜起。
她没有声张,甚至没有擦掉那幅画,而是不动声色地拿起一本记录本,开始在图书角悄悄收集所有包含了“红线”元素的儿童画作。
她将它们按照日期顺序,一张张贴在图书角书架背后的墙壁上。
她开始相信,这些被大人们视为噩梦呓语的涂鸦,不是在幻想,而是在以一种孩童的方式,还原某个被刻意隐藏的现实。
城市的另一端,佐伯凉再次来到收容所外墙,执行他那份“涂鸦清理”的工作。
然而,当他看到新出现的一幅画时,手中的高压水枪却迟迟无法举起。
画面的构图很简单,一群简笔画风格的孩子,共同围着一个戴眼镜的、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女人的手中举着一块画板,画板上,是一只正振翅欲飞的乌鸦。
线条粗糙稚嫩,却透着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佐伯凉愣在原地,这个构图节奏,这种在混乱中建立秩序的美感,他太熟悉了。
他从背包里掏出拓印纸和拓包,趁着夜色尚未完全散去,小心翼翼地将这幅墙画完整地复制下来。
回到他那凌乱的工作室,他将拓印画铺在地上,旁边摊开的,是他私下收藏的几幅佐藤光早期的匿名同人志投稿。
几乎不需要对比,那种独特的、通过符号叙事的构图语言,如出一辙。
“原来……”他喃喃自语,指尖抚过拓印纸上粗糙的纹理,“她的语言……已经换了一种方式活下去。”
他合上手机,删掉了准备上报给“上线”的邮件草稿。
从那天起,他不再只是个清理员。
他开始用各色喷漆,在城市边缘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废弃的工厂外墙、即将拆迁的立交桥墩——一遍又一遍地复刻这些来自收容所的儿童画。
每一幅画的角落,他都留下一个新的署名:“听见的孩子”。
收容所内,紧张的气氛也在无声中发酵。
护士野田真弓终于联系上了一位她绝对信任的、曾在高专实习过的医学生后辈,约定在人流复杂的城际车站洗手间交接镇静剂样本。
行动当晚,她将那个小小的药瓶用防水胶带紧紧缠绕,塞进一包全新的婴儿湿巾包装盒深处,再放入她日常携带的护理包里。
万事俱备。
然而,就在她准备借口“外出采买急需药品”离开时,她发现收容所门口的安保人员突然增加了一倍,巡逻频次也从半小时一次缩短到十分钟。
更关键的是,他们所有人都佩戴上了一种新型的、紧贴耳廓的通讯耳麦——那正是神代团队的标志性装备。
她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冷静地退回房间。
原计划已经暴露。
她迅速做出决断,回到药房,将样本瓶里剩余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分成三份,用微型滴管分别注入了三本硬壳儿童绘本的书脊缝隙中。
随后,她将这三本书混在一堆捐赠书籍里,分别交给了三名不同时段负责将回收物资送出收容所的志愿者。
她不知道的是,其中一名看似不起眼的志愿者,正是冈村隆志安插进来的眼线。
深夜,佐藤光在一次短暂的浅眠中,再次被预知击中。
这一次的碎片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神代的“精神净化疗程”将于明日清晨六点正式启动试点,首个目标,正是她所在的这座收容所。
一份冰冷的电子名单在她脑中闪过,上面赫然写着疗程对象——“全体夜间梦游及异常精神波动记录者”。
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
时间只剩下几个小时。
她立刻冲出房间,将还在熟睡的孩子们再次召集起来,这一次,她没有去穹顶大厅,而是直接在图书角,以“画画传话”的游戏为名,开始了最后的挣扎。
“第一个小朋友,画一个南边窗户下的床铺,然后打一个大大的叉。”
“下一个,画一个耳朵旁边有铃铛在响。”
“接着画,一个小人跑向一个戴眼镜的阿姨。”
指令被拆解成最简单的连环画,一个接一个地在孩子们手中传递、复现。
当最后一个孩子笑着画完收尾的那一幕——所有小人手拉手,跑进一把巨大的保护伞下时,异变陡生。
藤原静精心布置的那整面图书角背墙,突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墙体内部苏醒。
那些被她按时间顺序贴上去的、画着“红线”和“乌鸦”的画作,在昏暗的灯光下,所有乌鸦的眼睛,竟齐刷刷地转向了活动室门口的方向!
佐藤光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地。
无数孩子的哭声、笑声、呓语声交织成的精神残响,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海。
她用滚烫的手掌捂住额头,身体因过载而微微颤抖。
一切都已布置妥当,但那只是一个脆弱的、由孩子们的梦和画构筑的防御体系。
面对即将来临的、拥有咒术界高层支持的专业团队,这点反抗如同螳臂当车。
她望着门口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绝望而固执地喃喃道:
“明天……谁来救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