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您有召唤,望舒岂敢不来?何况,晚辈私心想着,老夫人这般慈爱明理,定然是舍不得为难我的。”
望舒唇角含笑,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亲昵与试探,既表达了恭敬,又不失晚辈在长辈面前的娇憨。
尹老夫人闻言,眼底笑意深了些,却转头对赖在身边的尹子熙道:
“熙丫头,你先出去顽会儿,祖母与你林姑姑有些大人的话要说。”
尹子熙立刻撅起了嘴,挽着祖母的胳膊不依:“什么大人的话我不能听?祖母定是要说我的坏话!”
老夫人被她逗笑,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
“瞧瞧,这便护上了?你都喊人家姑姑了,算我半个女儿,我还能欺负了她去?快去,祖母与你姑姑有正事。”
子熙娇嗔地横了祖母一眼,脚下却像生了根,磨磨蹭蹭不肯动。
望舒见状,知这丫头是担心自己,心下温暖,便出面柔声道:
“子熙听话,先出去。若你今儿个乖乖的,下次黛玉有回信来,我定第一个派人告诉你,可好?”
这话果然戳中了尹子熙的心事,她眼睛一亮,明显心动,可看看祖母,又看看望舒,还是有些不情愿。
在两个大人坚持的目光下,她最终一步三回头,慢吞吞地挪出了花厅。
“让王夫人见笑了。”尹老夫人虽这般说着,面上却无半分惭愧之意,反带着纵容的宠溺。
望舒连忙笑道:“老夫人言重了。子熙姑娘赤子心肠,真诚烂漫,这才是真正被富养、被珍爱长大的好姑娘模样,晚辈喜欢还来不及。”
她这话半是插科打诨,半是真心实意。
老夫人轻轻喟叹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神色间流露出些许感慨:
“她父母远在京城,老大媳妇说是无法在跟前尽孝,留下这么个小冤家给我解闷。
我怜她小小年纪不在爹娘身边,不免就多纵容了些,谁知竟养成了这般跳脱的性子。”
她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望舒身上,渐渐转为沉静。
“不瞒你说,前些日子她跑来与我告状,说起绣坊之事,又提及与你交往,我初始对你,是有些微词的。”
老夫人语气平缓,却带着审视,“总觉得你一个外嫁归宁的妇人,回来便搅动风雨,怕是别有心思。”
望舒心头一紧,屏息静听。
“后来,还是身边跟了我几十年的老嬷嬷提醒,说你与子熙并无直接利害关系,犯不着刻意算计她。
我静下心来,将前因后果细细梳理了一番,才恍然发觉……”
老夫人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与自嘲。
“或许,是我真的老了,看人看事,竟先存了偏见。
我们府上人口简单,老太爷早就不理俗务,我也乐得清静,只要不闹出格,便睁只眼闭只眼。
老四当年出事,不怕你笑话,我甚至是存了几分看戏的心思。
那边把他当眼珠子似的疼,老爷子也曾亲自为他启蒙,寄予厚望。
出了事,老爷子反倒来训斥我管教不严,被我直接顶了回去。”
她顿了顿,似在回忆:
“说起来,他后来被罚去思过的庄子,还是我的嫁妆产业。
没成想,他倒是在那儿给自己寻了门亲事,带回来个媳妇,这媳妇出身一般,但人却是个好的。
老四夫妻俩,本性都还可以,只是没投到好胎罢了。”
望舒适时接话,语气真诚:
“老夫人您明察秋毫,心胸开阔。依晚辈看,四爷和四奶奶能生在您这样明事理的府上,已是极大的运道了。
您瞧瞧外面多少高门大户,嫡庶倾轧,兄弟阋墙,那才叫真的没有出路呢。”
“你呀,”老夫人被她这话逗得笑了起来,伸手虚点了点望舒的额角,“这张嘴倒是会说话。”
笑过之后,老夫人的神色复又凝重起来,她看着望舒,目光深邃:
“后来我细想,子熙这孩子,眼看着一天天大了,可心性还是太过单纯直率。可她终究是个姑娘家啊。”
这话意味深长,望舒一时未能全然领会,只顺着应和道:
“子熙是个好姑娘,心思纯净更是难得。待再长几岁,定然更加聪慧伶俐,无人能及。”
老夫人见她似乎并未理解自己的深意,只得又将话挑明了几分:
“她这般心性,若是将来嫁入那等高门大户、人际关系盘根错节的人家,内宅倾轧,勾心斗角,我怕她被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望舒这才恍然,原来老夫人绕了这么大圈子,竟是忧虑子熙的婚事。
她连忙宽慰:“老夫人多虑了。子熙聪慧机敏,又有您和尹家护着,福泽深厚,谁敢、谁能害得了她?”
看望舒仍是一副“子熙天下第一好”的模样,并未接那“择婿”的话头,老夫人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只得几乎挑明了说道:
“与其将来提心吊胆,将她嫁入那等复杂人家,不如早早寻个家世简单、人口清净、知根知底的人家定下,也省了日后许多烦恼……”
望舒如被当头棒喝,瞬间明白了老夫人的意图。
她竟是看中了自家?是煜哥儿?还是承璋?可这两个孩子一个志在北地军武,一个尚在稚龄,且都远非议亲之时。
她心下震惊,竟一时忘了,在这个时代,高门贵女十二三岁开始相看人家、乃至定亲,实属寻常。
子熙虚岁已十三,老夫人开始操心,并不算早。
“可子熙她才十二岁啊……”望舒下意识地回道,带着几分现代灵魂的愕然。
“虚岁十三了。”
老夫人语气坚定,“我这把年纪了,总得替她长远打算。万一我哪天……”后面的话未尽,却已足够沉重。
望舒心念电转,此事绝不能轻易应承。
问清楚?万一真是看中煜哥儿或承璋,此刻断无定亲之理,直接拒绝恐伤情面。
岔开话题?老夫人的意思已如此明显,避而不谈反倒显得无礼。
百转千回各种念头不过是瞬间,她便有了对策。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老夫人略显干瘦的手,语气恳切又带着晚辈的撒娇意味:
“老夫人,您定然是洪福齐天,要长命百岁看着子熙儿孙满堂的。
再说,子熙还有父母在京中呢,她的终身大事,终究还需父母之命不是?晚辈觉着吧……”
她微微倾身,压低了些声音,如同说着体己话:
“这日子终究是子熙她自己过的,您也得问问她自个儿,喜欢什么样的儿郎不是?
若她自个儿看不顺眼,心里不情愿,即便家世再好,强行按着头认了,将来成了怨偶。
她心里怨您,她远在京城的父母知道了,怕不是也要心疼埋怨?”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观察老夫人的神色,见其从最初的些许薄怒,渐渐转为沉思,继而露出一丝了然。
老夫人沉默片刻,终是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望舒的手背:
“是老身心急,只愁她这性子将来吃亏,倒是忽略了这最要紧的一层。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看她自个儿的造化吧。”
望舒心下稍松,知道这关算是暂时过去了。
“既如此,老身还有一事问你。”老夫人的目光重新变得清明,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暗。
“老夫人您请问。”望舒打起精神,知道亲事话题已过,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开始。
“你那儿子是打算留在扬州进学,还是日后要回北地祖籍?”老夫人这话问得直接,显然意有所指。
望舒心下了然,这是要彻底摸清王煜的底细和未来走向。
她坦然回道:“不瞒老夫人,晚辈私心自然是想留他在身边。
只是北地婆母膝下仅此一孙,如今已是思念得紧。
且他自小习武,已拜在北地杨佥事门下,日后是要走武举之路的,根基本就在北边,迟早是要回去的。”
“哦?杨佥事门下?”老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赏。
“是条实在的好路子。
原本老身想着,我有个娘家侄孙,今年正在我们这边进学,人品学问都是极好的。
还想着若你儿子留下,或许可以一起进学,多个伴。”
她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
望舒听到“进学”二字,心中一动,顺势问道:“老夫人说的学堂,可是无涯学堂?”
老夫人疑惑地看向她:“你儿子既不在扬州读书,你打听这学堂作甚?”
望舒笑道:“晚辈正为此事想请教老夫人呢。
是我那侄儿承璋,出了孝期便要进学,兄长与我商议,预备送他去无涯学堂。
我正想着替他先物色几位品性相投的同窗,平日多来往,待正式进学时,彼此熟识,也好互相砥砺学问。”
老夫人闻言,深深看了望舒一眼,意味不明地道:“你对你这侄子侄女,倒是事事上心,思虑周全。”
望舒笑容不变,语气却格外认真:
“老夫人说笑了,我们这一辈,就只我们兄妹二人了。
虽非一母所生,但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他们的事,我岂能不上心?”
“这倒是一桩好事。”
老夫人眼中精光微闪,似是随意道。
“既如此,不若让我那侄孙出来与你见见,年纪相仿,以后也好让他们小的先来往着,认个脸熟。”
望舒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自己这岂不是主动递了话柄?
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只得顺着说道:
“老夫人考虑得是。让孩子们先见见,认个脸,以后也好和我们家那两个皮猴一处玩耍切磋。”
不多时,一位名唤云行简的九岁男童被引了进来。
但见他身着青色直裰,举止从容,行礼问安一丝不苟,言谈间透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书卷气,一看便是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子弟。
望舒看着眼前这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再想想自家那两个上房揭瓦的皮猴子,心下不由嘀咕:这能玩到一处去吗?
云行简规矩地见过礼,略答了几句话,便依礼退下,分寸把握得极好。
接着,老夫人又传了尹四爷夫妇进来与望舒相见。尹四爷看起来有些书呆气,但眼神清正,对望舒执礼甚恭。
老夫人只简单问了几句功课,便打发他回去温书,言明下午老太爷要查考,秋闱在即,需得努力。
随后,老夫人便让四奶奶小刘氏留下与望舒“私下说说话”,自己则借口乏了,由嬷嬷扶着往内室歇息,临走前特意嘱咐道:
“你们姊妹俩聊过便回去吧,不必再来辞行。往后,就当自家人常来常往。”
这话便是在为小刘氏撑腰,也是正式认可了望舒与尹家的往来。
望舒与小刘氏一同告退出来。
到了无人处,小刘氏将一封厚厚的回信交给望舒,眼中含泪,再三感激。
她低声告诉望舒,自那日醉八仙回来后,不知子熙如何与老夫人说的,府中情形已然不同。
那位姨娘如今被勒令在佛堂静心诵经,再不能随意出来生事。
原本姨娘还想叫她前去立规矩,却被老夫人一句“正是为尹家开枝散叶的时候,折腾什么?”给堵了回去。
说到此处,小刘氏脸颊飞红,眉宇间的郁气却散了大半。
望舒知她苦尽甘来,真心为她高兴,又宽慰了几句。
刚走到二门,尹子熙便不知从哪个角落钻了出来,亲亲热热地将望舒送到门口,拉着她的衣袖再三叮嘱:
“姑姑,下次你可一定要给我下帖子邀我出去玩。如今没有帖子,祖母都不轻易放我出门了!”
望舒看着她娇憨又带着点小委屈的模样,再回想今日与老夫人的一番机锋往来,心中不由默然。
这尹老夫人,下得一手好棋啊。
明面上是全了礼数,认可了交往,暗地里却已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未来,布子无声,润物无痕。
今日一番交谈,看似闲话家常,实则步步为营,既试探了她的底细,又表明了联姻的意向。
还顺势将娘家侄孙推到了台前,更巩固了小刘氏在府中的地位,最后还不忘借机约束一下跳脱的孙女……
这份心机手段,这份对局势的掌控与对晚辈的深沉谋划,当真令人叹服。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