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留微微抬起手臂,看见那片挡在自己头顶上的叶子,露出了一丝苦笑。
“你知道吗?”他对着那片叶子说,“小的时候,我觉得能和你们说话,是一件特别神奇的事。”
“我第一次看见一个会走路的蘑菇,特别高兴地回去告诉我爹,结果他发了一通火,还把我打了一顿。后来,村里人知道了这件事,就把后山上那片长蘑菇的地方都给铲平了,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只蘑菇了。”
“于是我以后再看见什么会说话的,会走路的,我就不和大人说了,可是我有次偷偷和一个姐姐聊天,还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个姐姐是掉井里淹死的,他们看不见,觉得我疯了。”
“结果第二天我爹下地的时候把腿摔断了,他们都觉得是我害的,用鞭子抽了我一顿,从那之后,我也不敢随便和你们说话了。”
不留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那垂下的叶片,鼻翼翕动:“要是我娘还在就好了,她一定不会这么对我,她要是还在,我爹也不会一喝酒就打我了。”
“他们都说,我娘是被我克死的,可是我知道,她是因为难产才死的,说了你可能不信,我好像能记得,我刚生出来的时候,她看我的最后一眼,明明特别开心,特别舍不得。”他顿了半天,才很轻声地说:“我好想她啊。”
四周寂静无声,大野芋的叶子只是被风吹得动了动。
不留在地上躺了半天,等日头越来越大,他的嘴唇被晒得有些发干,他才从地上爬起来。
远处那群孩子的打闹声传过来。
“哎,你还剩几颗栗子啊?分我一个呗?”
“不行不行,说好了一人五颗的,我就剩两个了,谁让你吃那么快的!”
“太好吃了我没忍住嘛!你分我一个呗!”
“哎呀,你就别抢别人的了,下次村长肯定还会买的,不过真希望每天都能有啊,太好吃了!”
不留耳朵里听着,脚下步伐走得更快了。
路过老村长家院门口的时候,猛然看见路边有一颗圆溜溜的棕色的东西。
不留眼睛一亮,伸头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之后,轻悄悄地跑过去。
一颗圆滚滚的栗子落在地上。
不留喜出望外,慌忙蹲下身去,飞速将那颗栗子捡起来擦了擦,踹进怀里。
“哎!小兔崽子你干嘛呢?”
身后的声音把不留吓得一个激灵,他抖了一下,僵硬地转过身,看见姚庆夫妻俩提着菜篮子从外面回来。
两人乍一看见不留,立马就瞪着他道:“好啊,你个小丧门星!跑我们家偷东西来了是吧?”
不留慌忙摇头:“没有,我没有偷东西!”
姚庆气势汹汹地抄起旁边的木棍就走过去:“还说没有,怀里藏什么呢?!掏出来我看看!”
不留把刚刚捡的那颗栗子掏出来,努力辩驳:“这是我刚刚在路边捡的,我没有偷……”
“你还狡辩?!”姚庆媳妇儿也冲了上来,手里拿着棍子对着不留的腿就是狠狠一下,“就是你偷的!”
不留疼得叫了一声,手里的栗子掉到了地上,他也不敢去捡。
“你个不吉利的丧门星!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就算了,现在还敢偷东西!我看你爹当初就该把你给扔到山上去!”
两人一边咒骂一边用木棍在不留腿上抽,不留吃痛想跑又被打趴在地上。
“我没有偷!我没有!”他拼命抱着腿哀嚎,手脚并用地往前爬着,想逃离这顿酷刑。
姚庆夫妻俩也根本不是想知道他到底偷没偷东西,好像单纯就是为了泄愤,打了他一会儿后可能觉得没意思,把棍子扔了啐了两口,转身进屋去了。
不留腿上全是红色的血痕,有两处已经破皮,血顺着绽开的伤口渗出来。
他已经没有什么眼泪流出来,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一撅一拐地离开了。
那颗掉在地上的栗子就滚落在不远处,他也没有去捡。
还没走出多远,一颗石头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他的额头上,血瞬间就流了下来。
阿荣站在门口,满脸嫌弃地看着他:“晦气玩意儿,叫你以后不准走我们家门口过,你聋了吗?看看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子!”
不留抬起头扫了他一眼,红色的血线穿过他的右眼,顺着脸颊滴落,竟莫名让人觉出一丝恐怖来。
阿荣一下子竟然没敢再出声。
不留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他家门口的那条小路,绕到了远处的那个碎石头路上。
他随意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跛着脚走回家。
刚一进门,一把扫帚就凭空飞了过来。
姚树生沙哑的嗓音高高响起:“你去哪弄得这么个鬼样子!我告诉你啊,家里可没钱给你买药,你怎么不干脆死外面?!”
不留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
秦芳从屋里出来,白了他一眼,冲姚树生说:“别管他了,来吃饭吧,正好今天又能省点米了。”
言下之意,他今天又是没饭吃的一天了。
不留知道他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听,也不可能换来任何一点同情,哪怕那人是他的亲爹。
于是他变得越来越沉默,有时候可能一两个月都说不上一句话,甚至连爹娘也很少叫了。
直到他某次跟着姚树生一起下地干活,姚树生让他回家去拿两个水桶。
他走路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洗衣服回来的花婶,花婶大骂一声,伸手就是一推,他就这么掉进了河里。
此时已经是十一月了,河水冷得刺骨,不留在河里拼命地喊救命,用尽全力扑腾。
他知道姚树生就在不远处,也知道他听得见看得见。
于是他大叫着:“爹!爹!救我!爹!救命!!”
从河面浮上来的间隙,他看见姚树生已经走近河边,他松了口气。
果然,他始终是他爹,再怎么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可是等姚树生站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在水里扑腾地他,那眼神竟然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留彻底绝望了。
原来他爹真的会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
他放弃了挣扎,然后看见姚树生转身离去的背影,刺骨的河水一直渗进了心脏。
也好,这样是不是也算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