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响头,磕得又沉又闷。
整个酒楼里,只剩下赵骁粗重的呼吸声,和木地板被额头撞击后的轻微回响。
蔺宸只是垂下眼帘,目光落在脚边,面上也是毫无波澜。
沈曼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大哥,你倒是说句话啊!人家都给你磕头,命都给你,你还想咋样?】
【再不扶,这小哥的膝盖都要跟地板长在一起。】
良久,蔺宸才终于开口,“你的命,我要来无用。”
赵骁霍然抬头,满眼的绝望里,硬生生被这句话点燃了一丝火星。
“前辈......”
“起来。”
蔺宸吐出两个字,不带商量的余地。
赵骁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腿一软,差点又摔下去。
他站稳后,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蔺宸,像一只等待主人下令的猎犬。
蔺宸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指腹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想让我帮你,可以。”
“但我要知道,你,值不值得我出手。”
赵骁胸膛一挺,声音洪亮:“前辈但有吩咐,赵骁万死不辞!”
“好。”
蔺宸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可知,孙德海的案子,为何发得如此之快?”
沈曼曼在一旁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好家伙,开始影帝上身?】
【不直接亮身份,改用信息差来pua?高,实在是高。】
赵骁一愣,下意识回答:“不是前辈您查出来的吗?”
“我?”蔺宸轻笑一声,“我不过是顺着京里御史台给的线索,提前一步罢了。孙德海贪墨军粮,中饱私囊,早就被当朝天子盯上了。”
赵骁的双眼瞬间爆发出精光。
京里!御史台!天子!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让他瞬间脑补出一部官场大戏。
眼前这位前辈,绝对是京城来的钦差大臣!
他仿佛拉扯到一根救命稻草。
“我与同僚查探多日,发现北狄人最近动作频频,怕是不止倒卖军粮那么简单。”
蔺宸压低嗓音,每个字都像带着钩子,勾着人往下听。
他的手指沾点茶水,在油腻的桌面上,画出云州城的简略地图。
然后,他的指尖在地图的西侧,重重点了一下。
“这里。”
赵骁凑过去一看,眉头立刻皱起来。
“城西?前辈,城西是百丈悬崖,下面是黑水河的急流,根本无法渡过,怎么会有问题?”
蔺宸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悬崖是天险,人心不是。”
“北狄人收买了城中粮商,欲在悬崖下的暗河取水点投毒。我怀疑,你义父周烈,就是故意将此处巡逻放空,方便他们的人接应。”
赵骁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霍然抬头,眼中满是惊骇。
难道......义父真的......
“不!”他猛地摇头,像是要甩掉这个可怕的念头,“义父绝不会这么做!”
“会不会,不是你说了算。”蔺宸的语气冷得像冰,“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证明你义父清白的机会。”
他盯着赵骁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去告诉你义父,就说你巡查时,听闻北狄人欲在城西暗河投毒的‘流言’。”
“记住,要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然后,你要做的,就是看他的反应。”
赵骁愣住。
“看......看反应?”
“对。”蔺宸的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如果他心中无鬼,听到这个消息,必然会立刻派兵封锁暗河,增派人手。”
“如果他......是内鬼,他可能会斥责你听信谣言,甚至会因为掩盖痕迹而对你......下杀手。”
赵骁的身体轻轻晃动几下。
这个考验,实在残酷。
这等于是让他拿着自己的命,去赌义父的忠诚。
【我去,好一招‘压力测试’。】
【这是逼着赵骁站队啊。要是周烈真有问题,赵骁把这消息捅出去,就等于断掉自己的后路,只能死心塌地跟着你。】
【帝王心术,玩得真溜。】
沈曼曼看着蔺宸,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这个男人,算计人心,简直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赵骁的脸色阴晴不定。
他看着蔺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最终,像是下定决心,重重点了点头。
“好!”
“我去!”
......
帅府,书房。
檀香袅袅。
主帅周烈正伏案批阅着公文。
他约莫五十出头,面容清癯,两鬓染霜,身上穿着常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义父。”
赵骁推门进来,神色有些不自然。
“回来了。”周烈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应一声,“禁闭的滋味如何?”
“孩儿知错。”赵骁低下头。
“错在哪?”
“错在......不该怀疑义父。”赵骁的声音有些艰涩。
周烈终于放下笔,抬起头。
他的目光很平静,却像能看透人心。
“还有事?”
赵骁的指甲掐进掌心,深吸一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汇报起今日的巡城情况。
他说着说着,话锋一转。
“......对了义父,今日我巡查时,从几个外地商贩口中听到了一个流言,说......说北狄人想在城西悬崖下的暗河投毒,不知是真是假......”
他没敢继续说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烈的表情。
周烈握着笔的手,猛地一顿。
他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惊怒,快得像烛火的跳动,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那丝情绪便被一种沉稳的赞许所取代。
“你能听到这些,很好。”
他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
“观察仔细,有长进。”
赵骁的心,瞬间落回肚子里。
这反应,是正常的!
义父没有斥责他,更没有动怒!
“此事我已记录。”周烈重新拿起笔,“你下去吧,这几日好好反省,别再到处乱跑。”
“是!”
赵骁大声应道,转身退了出去,脚步都轻快几分。
书房的门被关上。
周烈脸上的那一丝赞许,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许久,才低声开口。
“来人。”
一道黑影从书房的屏风后闪出,单膝跪地。
“主帅。”
“传我将令。”周烈的声音冷下来,“调派一队神射手,即刻起,封锁城西暗河,十二时辰不间断布防,任何靠近者,格杀勿论!”
“是!”
黑影正要退下。
“等等。”周烈又叫住他。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
“再派几个人,给我盯紧赵骁。”
“我倒要看看,他最近,都在跟些什么‘外乡商人’来往。”
周烈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另外,把那几个新调来的亲卫也给我看紧些。我怀疑,我身边有不止一只眼睛。”
......
夜色已深。
酒楼早已打烊。
蔺宸和沈曼曼换到了后院一间僻静的客房。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是赵骁。
他一进门,脸上就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前辈!我义父他......他通过考验!”
他把刚才书房里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他夸我了!他还说会记下此事!他心里绝对没有鬼!”
【傻孩子,你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呢。】
沈曼曼在心里默默同情他三秒钟。
这反应,看似正常,实则处处透着古怪。
夸奖?这是在安抚你。
记下?这是在敷衍你。
赵骁还在激动地说着:“我就知道!我义父绝不可能是叛徒!”
蔺宸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端起桌上的冷茶,慢慢喝了一口。
然后,他笑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莫测。
“是吗?”
他放下茶杯,声音很轻。
“鱼,快要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