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霁天晴。
紫宸殿内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比往日更旺。
百官列队肃立,却神情各异。
李涣成的轰然倒台,令朝野为之震惊,有人沾沾自喜,有人战战兢兢,尤其那些曾是李涣成一党的官员。
只因每一次的政治斗争都意味着一场血雨腥风。
然而朝中更多的人则在观望——观望权力的重新洗牌。
虽然今日朝会的主题是论功行赏、封官晋爵,但朝堂上的气氛却并无喜庆之象。
只见皇帝端坐龙椅之上,面色显得极其平静。
历经扳倒太后和烟波王爷两次政治博弈之后,年轻的天保皇帝显得沉稳干练了许多。
……
“宣旨。”天保皇帝沉声道。
大太监福海展开明黄圣旨,尖细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涣成谋逆一案,幸得忠臣良将协助告破。今论功行赏,以彰其德”
“大理寺卿听风吟,忠勇可嘉,破案有功,擢升为枢密院副使,领侍卫内大臣衔,赐白银千两,田庄一处。”
听风吟出列,单膝跪地谢恩:“臣听风吟,谢主隆恩。”
福海继续念道:
“皇城司干办落英缤,忠心为国,探查逆谋有功,特授皇城司指挥使衔。”
落英缤从武官队列末尾走出。
他今日难得穿了官服,却仍掩不住一身江湖气。
“谢皇上隆恩。”他抱拳行礼,姿势洒脱不羁。
皇帝看着他,微微一笑:“落爱卿不必多礼。”
婉儿不禁朝落英缤看了一眼。
自与他相识以来,婉儿对于他的身世背景一直存疑,今日终于解开了谜底。
他果然是皇城司的暗卫,婉儿不禁感受到一股寒意。
接下来是嘉奖北疆四营各个将领:
“北营主将周万毅,忠贞不贰,协助平定逆谋有功,擢升为镇北大将军,赐爵三等伯。”
周万毅大步出列。
他铠甲未卸,行走间全身咔咔作响。
“末将谢皇上恩典!”他声音洪亮,震得殿中回响。
在跪拜前,他先朝婉儿微微颔首,然后才面向皇帝叩首。
这细微的动作被众臣看在眼里。
“东营副将赵勇,深明大义,瓦解逆党有功,擢升为东营主将,赐二等子爵,赏银五千两。”
赵勇从武官队列中出列,当经过婉儿身旁时,他也朝她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来到御阶下“扑通”一声跪倒:“末将必当誓死效忠皇上。”
群臣不禁面面相觑,甚至有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婉儿,还摇了摇头。
福海接着一一念下去:“西营主将韩青,南营主将刘一虎……”
他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名将领出列谢恩。
而他们每一个人在向皇帝行礼前必先向婉儿致意,或颔首,或微微躬身,仿佛他们的功名是她给予的。
皇帝面上笑容不变,手指却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站在御阶旁的福海偷偷看了一眼皇上,又侧目看了一眼婉儿,然后事不关己地低下了头。
封赏完毕后,皇帝抬手:“众爱卿平身。”
受封的人再次山呼万岁谢恩,然后起身归列。
就在这时,众人发现周万毅仍跪着。
皇帝不禁诧异地问:“周爱卿为何还跪地不起?”
“皇上,末将有事斗胆请奏。”周万毅的头伏在地上,显得极其恭敬。
皇帝身子前倾道:“哦?爱卿但说无妨。”
周万毅道:“皇上,此次剿灭李逆一党,全仗周大人运筹帷幄,然而今日受封名单中却未见周大人名讳,末将心中甚是不解。”
他话音刚落地,赵勇也出列附和道:“周大人不仅在破除李逆一案中有功,更是在保全众将名节上对我等有恩,她若不得封赏,我等又有何颜面受封?”
紧接着,韩青和刘一虎等人也纷纷出列,齐声替婉儿请命。
他们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简直是振聋发聩。
一众文武官员中,有人皱眉,有人冷笑,还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皇上,末将以为,周大人之功,当封侯拜相!”周万毅再次请奏。
他此言一出,惹得满殿哗然。
“女子封侯?实是亘古未有。”
“不过是一个御前伴读,从未考取功名,仅仅因为一些雕虫小技便出将入相,如何让天下读书人信服?”
皇帝的手指在扶手上停住,只低头不语。
此情此景,令婉儿猛地想起李碧怨投井前说过的话。
她不禁感到心惊,心说你们这是何苦来?非但帮不了我,反倒害我不浅。
此时此刻,她再不说点什么,恐怕难以平息众文武非议,更惹得皇帝疑心。
想到此,她看了一眼皇帝,发现他的笑容果然淡了许多。
她准备出班说话,却见皇帝猛然一抬手道:“众卿稍安勿躁,本次剿灭李逆周爱卿功不可没,朕自会另行封赏。”
说完,他又看向婉儿:“周爱卿莫要多想。”
婉儿连忙出列,躬身道:“臣不敢有非分之想,本次剿灭逆党乃是皇上圣明、众将士用心的结果,臣不过是略尽了一些绵力,周将军和众将士过誉了。”
她的态度极其谦卑,话也说得滴水不漏。
然而周万毅等人却似乎不想罢休。
婉儿的话音刚落地,赵勇便高声道:“周大人太过谦了,若非你亲赴北疆,合纵连横,分化逆党,我等岂有出头之日?”
韩青也附和道:“是啊!周大人冒险入罗刹军营,此等胆识和谋略,即使是男子也不及万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将婉儿在北疆的作为夸成了一朵花。
他们每说一件,皇帝眼中的笑意就淡去一分。
最后,康亲王终于出列。
他是皇帝的叔父,年过六旬,在宗室中颇有威望。
“皇上,”他缓缓道,“老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叔请讲。”皇帝谦恭道。
康亲王看了看婉儿,又看了看周万毅等人:“此次剿灭逆党,周大人的确是功不可没,然则……”
他话锋一转:“为臣者当知进退,明本分,北疆众将领对周大人如此尊崇并无不妥,但若胜过对皇上的忠心,便委实不妥。”
闻言,众朝臣议论声骤起,纷纷窃窃私语。
“是啊!此风不能助长!”
“李涣成之祸犹在眼前,皇上当防微杜渐,以免重蹈覆辙。”
……
议论声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直至殿中陷入一片死寂。
最后,所有人都看向沉默不语、眉头微蹙的天保皇帝。
略顿了顿,沉默的皇帝忽然笑了:“皇叔多虑了,周爱卿是朕的御前伴读,其忠心朕深知之,至于北疆诸将……”
他看向周万毅等人:“他们只是感念周爱卿的恩德,朕,不会介怀。”
皇帝的话说得很漂亮,但婉儿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临了,皇帝站起身:“众爱卿先退朝吧!朕今日乏得很,周爱卿留下。”
于是,百官只好散去。
殿中只剩下皇帝和婉儿二人。
皇帝走下御阶,走到婉儿面前。
“周爱卿,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他问道。
婉儿颔首道:“周将军等人乃是行伍出身,说话欠考虑也是有的,但臣绝无此想法。”
“是吗?”皇帝看向她,“可朕听说北疆军中已有传言——宁听伴读一言,不信圣旨千道。”
婉儿心中不禁一惊,猛地抬头:“这……这些谣言一定是有人恶意散布的,专门用来离间臣与皇上。”
皇帝虚扶一下她:“朕自然不信这些,否则也不会让你办这么多大事。”
婉儿分明能感受到,皇帝的手很冰凉。
“只是……”他松开手,转身望向殿外雪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婉儿沉默了,心说:“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信?”
“你先回去吧!”皇帝背对着她,“从今往后,北疆之事,你……就不必过问了。”
“臣遵旨。”婉儿默然。
她跪拜行礼,然后默默退出大殿。
走到皇宫门口时,后面大太监福海追了上来,边追边呼唤:“周大人请留步。”
婉儿停步转身,福海追上后,递上一个锦盒:“周大人,这是皇上赏您的。”
婉儿接过锦盒,轻轻打开。
只见里面是一支凤头金钗,手艺精湛,凤眼上镶嵌着红宝石,显得熠熠生辉。
“皇上说,”福海低声道,“周大人劳苦功高,当佩此钗。”
婉儿默然道:“谢皇上恩赐。”
福海看了看四周,声音压得更低:“皇上还有话让老奴转达——树大招风,当收敛时则收敛。”
话说完,福海躬身退去。
婉儿站在原地,细细品咂着皇帝的话。
……
当夜,白玉堂后院。
周万毅、赵勇、韩青等人都来看望婉儿。
婉儿不想生事,只想略坐一坐便送客,然而众将领一片热忱,她不好拂了他们的面子,便只得设宴招待他们,一为庆贺,二为饯行。
落英缤住在白玉堂,正好作陪。
席间,众人纷纷向婉儿敬酒。
“周大人,日后您有事只管吩咐!”周万毅拍着胸脯,“我等定当全力以赴。”
“不错!”赵勇也举起酒杯,“我赵勇的功名是周大人给的,从今往后,赵勇将唯周大人马首是瞻!”
红袖正在一旁给婉儿斟酒,闻听此言,她的手略一颤,差点将酒洒了出来。
婉儿也略一顿,遂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后,她说道:“诸位将军今日真的言重了,婉儿不过是略尽了一个臣子的本分,日后还望诸位谨守臣节,一心报答皇恩。”
她说得很直白,周万毅等人也都是聪明人,听出了她话中的弦外之音。
他们也都知道天保皇帝是疑心很重的人,再加上朝臣一番聒噪,此时,他或许已对婉儿起了戒心。
于是,众将便不敢再多言,也是怕给她惹来麻烦。
一时间,宴席便显得有些冷清。
就在这时,武断进来,悄悄给婉儿递上一封信:“小姐,这是听大人送来的。”
婉儿展开信,发现纸上只有四字:“风大,慎行。”
她将信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作一缕青烟。
落英缤坐在她对面,默默看着她。
“怎么了?”他问。
婉儿摇头:“没什么。”
稍一顿,她笑着举杯:“来,我再敬诸位将军一杯,共祝大悦江山永固,百姓安康。”
众人纷纷举杯共饮。
宴席散时,已近子时。
婉儿亲自送众人出门,她站在阶下,望着他们骑马远去。
雪又下了起来。
落英缤为她披上斗篷:“回屋吧,好冷。”
婉儿点头,然后看向他:“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走一条很危险的路,你会陪我吗?”
落英缤笑道:“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雪光映着他的脸,他的眼神说明这句话是认真的。
“谢谢你。”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