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黑石堡的十月,风硬得像刀子。
落英缤扮作关内来的皮货商,化名林英,红袖扮作他妹妹林月,裹着狐皮斗篷,脸埋在风帽里。
马车在镇口被拦下。
守关的老兵,一双眼睛在红袖身上来回打转,口中极不耐烦道:“路引!”
落英缤递上路引,顺带塞过去一锭银子:“军爷行个方便。”
老兵掂了掂银子,咧嘴露出黄牙:“进去吧!天黑后别上街,没得让巡夜的当成奸细抓了可没处说理去。”
天还没黑透,这座镇子里的铺子都已上了门板,只有如意楼客栈门前还亮着灯。
马车在如意楼门前停下。
矮胖的掌柜笑盈盈地亲自出来迎接:“落公子您到啦!”
很显然,他认识落英缤。
落英缤甩给他一锭大银:“胡掌柜,后院的上房安排好了?”
银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最后被掌柜双手接住。
他接住银子后连连道:“好了好了,保公子满意!”
临了,他又压低声道:“刘将军在楼上喝酒,小的已经给他递了话,说京城来了大客商想拜会他,他答应见你。”
落英缤略一抱拳:“有劳胡掌柜。”
说话间,胡掌柜已引着他们来到后院客房,屋内炭盆烧得很旺。
红袖褪下斗篷,露出一身水红锦缎袄裙,鬓边簪了支金雀钗。
这是关内富商千金的典型打扮,但在北疆这地方却显得格外扎眼。
在今晚行动之前,落英缤要和她最后一次确认行动的信息。
“刘一虎贪财好色,喜欢喝酒。”落英缤摊开一张简图,“只要这三样齐了,就能撬开他的嘴。”
红袖略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图上标记的将军府布局:“这是书房,在东跨院,对不对?”
“对,不过院里有两队卫兵值守,你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落英缤点着图道。
“一个时辰足够了。”
说着,红袖取出一个小瓷瓶对落英缤道:“这是苏姐姐给的醉三日,只要将其服下,三个时辰内,你问他什么他就答什么。”
落英缤接过瓷瓶看了看,略思忖一下然后问:“要是被识破怎么办?”
“我有办法脱身,你只管按计划行事就行。”红袖抬眼看向他。
正说着,忽然敲门声响起。
只听胡掌柜在门外道:“林老板,将军府来人了,说请您和小姐去府上赴宴。”
“好!我们这就去。”落英缤高声应道。
……
如意楼二楼雅间,炭火盆烧得通红。
刘一虎坐在主位,身穿锦袍,外罩貂皮大氅。
他四十多岁年纪,面皮白净,手指修长,不像风吹日晒的边将,倒像个关内的富家老爷。
在他左右各坐着一个女子,一个弹琵琶,一个斟酒。
见落英缤和红袖进来,刘一虎眼睛一亮,目光在红袖脸上停了半晌,才笑道:“林老板,久仰!这位是令妹?”
“正是舍妹林月。”落英缤一拱手,然后对红袖道:“月儿,见过刘将军。”
红袖款款福身,声音温软道:“刘将军万福。”
“好,好!”刘一虎大笑。
酒过三巡之后,刘一虎话多了起来:“林老板这趟来打算收多少皮子?”
落英缤笑道:“若东西好,万儿八千张也吃得下。”
“万儿八千张……”刘一虎眯起眼,“那可要不少本钱呐!”
“本钱我有,就是路不好走。”落英缤压低声音,“不瞒将军,小弟还想探探另一条道上的买卖。”
“哦?什么买卖?”刘一虎诧异地问。
“我的一个朋友想运点货去罗刹国,若能借道南营防区,他愿奉上这个数。”落英缤道。
说着,他伸出三根手指。
刘一虎吃惊:“三万两?”
“对,三万两。”落英缤看向刘一虎。
刘一虎没立刻应声。
他慢慢放下酒杯,目光在落英缤和红袖身上转了一圈,忽然笑道:“林老板好大的手笔,却不知道是什么货,竟值得花三万两买路钱?”
“将军不必知道。”落英缤讳莫如深地笑道。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推到刘一虎一侧:“这是五千两定金,货十天后到黑石堡北三十里的羊角沟,届时将军若想看可亲自去看。”
刘一虎盯着银票看了半晌,然后伸手拿起,慢慢收入袖中。
“林老板倒是个爽快人,不过这借道的事,得容本将好好想想,毕竟这边关重地,人多嘴杂……”
“这个自然,将军慢慢想就是。”落英缤举起杯。
宴席的气氛顿时热络起来。
刘一虎频频向红袖劝酒,红袖以茶代酒,推说不会。
刘一虎也不勉强,眼神却越发显得露骨。
酒过三巡之后,刘一虎已有醉意。
他推开弹琵琶的女子,凑近了红袖,脸都快贴上了她的脖颈:“林姑娘在关内可常听戏?”
红袖忍着从他口中喷出的酒臭,垂眸道:“奴家略听过几出。”
然后她又借给他敬酒的机会,暂摆脱了那股腥臭。
刘一虎一仰脖喝下酒,然后叹道:“这苦寒之地没什么乐子,不过我府里倒养着个小戏班,林姑娘若有兴致,明日可来府上听听曲?”
落英缤只低头装醉,并不看他二人如何,以致那刘一虎胆子更大,索性将一只手搭在红袖肩上。
红袖抬头,嫣然一笑道:“那明日奴家可要叨扰将军喽。”
刘一虎一阵大喜:“好说好说!明日未时,我派车来接林姑娘!”
说着,他一把揽过红袖,看似不经意地在她脸上蹭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红袖似乎忍无可忍,却强自陪笑,忽然站起身取桌上的酒壶:“来,让奴家给将军斟酒。”
如此,她又一次摆脱了他的脏手。
……
宴席散时已是亥时,街上空无一人。
马车里,红袖的面色冷如寒霜,还不停地用帕子擦脸。
“看来他上钩了。”落英缤低声道。
红袖“嗯”了一声,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块令牌递给落英缤:“这是刘一虎敬酒时,我从他腰间顺来的,是将军府的令牌。”
落英缤接过令牌看了看,然后道:“明日我拖住他,你最多有一个时辰。”
“足够了。”红袖道。
马车在如意楼后院停下。
……
半个时辰后,将军府书房。
刘一虎没睡。
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是那张五千两的银票。
副将王莽站在下首,低声道:“将军,今日那林老板很蹊跷,用三万两买一条道,什么货值这个价?”
“管他什么货。”刘一虎把银票夹进账册,“钱是真的就行。”
“可万一他是朝廷的人……”王莽担心道。
“朝廷的人会送五千两?”刘一虎冷笑,“那些京官全是穷鬼,每年的俸禄都不够养家的。”
王莽仍是一脸忧虑,见刘一虎无所谓的样子,也只好点了点头。
临了他又问刘一虎:“将军,明日那林姑娘到府上来,我们……”
“按计划行事。”刘一虎眼中闪过淫邪,“戏班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王莽道。
稍顿了顿,刘一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问道:“北营的周万毅今日又闭门谢客啦?”
“是的。”王莽答道。
刘一虎脸色一沉:“周万毅这老狐狸……恐怕是起了别的心思了,你派人盯紧点,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是。”王莽应道。
王莽退下后,刘一虎重新坐回书案前。
他拉开抽屉,取出一个铁匣,打开小铜锁,取出里面的一封信,是李涣成写给他的。
信上只有一行字:“腊月十五,北疆先动,京城继之,各营务必整肃,凡有疑者,除之。”
刘一虎盯着信上的文字看了许久。
忽然,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声响。
像是屋顶瓦片被谁踩了一下。
“谁?”他厉喝。
然而等了一瞬,却没有人回应。
刘一虎遂抓起刀快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往外探看。
然而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树枝在风里摇晃。
他皱了皱眉,正要关窗,目光忽然落在窗台上。
那上面落着一小片碎布,是绛紫色的锦缎,边缘有狐皮镶边。
刘一虎捡起碎布,先看了看,然后又放在鼻尖闻了闻。
碎布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像兰草的味道。
他记得这个味道,只因那位林月姑娘身上就是这个香味。
刘一虎攥紧碎布,脸上浮起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嘿嘿,果然是一只小野猫。”
吹熄灯后,他走进内室去歇息。
然而躺在床上,他却睁着双眼,竟无心睡眠,既在想那三万两银子,亦在想那位美娇娘林月。
不过,他也有点害怕。
如果这诱人的三万两银子和送上门的美人儿是个诱饵怎么办?
刘一虎翻了个身,手按在枕下的短刀上,在黑暗中喃喃:“那就别怪老子胃口大,不但要吃下饵,还要把抛饵之人也拖下水。”
……
同一时刻,如意楼二楼雅间。
副将王莽正在独饮,手里捏着酒杯。
想到那个叫林月的女子,他的眉头渐渐锁紧。
宴席上他就觉得不对。
那女子表面看似娇怯,但在他看来,似乎是个练家子。
还有她看将军的眼神,恭敬底下藏着一股冷意。
那种冷,王莽说不上在哪儿见过。
他放下酒杯,招来心腹亲兵。
“去查查今天入住如意楼的那林氏兄妹,除了他二人还有谁。”
“是。”亲兵应声道。
“还有,”王莽压低声音道:“明天那林姑娘进府听戏,你派两个机灵点的盯紧她,她去哪儿,见谁,碰过什么,都要搞清楚。”
“明白。”亲兵一抱拳。
亲兵退出后,王莽又倒了一杯酒,却没有喝。
他来到窗前,将窗户错开一道缝望向将军府的方向。
那里的灯刚才黑得有点快。
刘一虎平时子时熄灯是常事,今天宴席回来不到一个时辰就熄灯?
“太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