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沧将画纸缓缓置于案上,抬眸看向长公主,“臣……已然记不清了。”
长公主眉梢微挑,眸中掠过一丝明显的诧异。
她分明记得,这位顾大人身为谢丞相门生,当年正是以“过目不忘、博学强记”闻名京城。旁人因时隔多年记不清尚可理解,可这话从顾沧口中说出,她却半分不信。
同样满心错愕的还有宝珍,她与顾沧同住一檐下四年,早已将他的性情摸得透彻。
方才他垂眸看图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诧,分明是认出了图中画的一切。无论柳馨儿是用何种手段拿到了真图,此刻都已不重要了,她画的,定然分毫不差。
柳馨儿的心猛地一沉,怎么会这样?那人明明笃定,这位顾大人定会出面证实图纸的真伪,可他竟说记不清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数,让她瞬间慌了神。
……
别院的厢房内,陆慕言独自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
无人对弈,他便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弈自品。落子间,白棋渐渐被黑棋层层围困,困于一隅。
一人对弈,左右皆是己身算计,每一步皆在预料之中,本可落得个旗鼓相当的僵局。
可他偏不,指尖捻起一枚黑子,眸中闪过一丝玩味,他素来偏爱意料之外的破局。
只听“啪嗒”一声,那枚黑子稳稳落于棋盘,恰是放脱白棋的关键一步,也骤然打乱了满盘既定的布局。
公堂之上,局面再次陷入僵局。京城并没有清风寨地形文书的留存,唯一的证人顾沧又声称记不清,眼下仅剩从豫州调阅原件这一条路,可路途遥远,所需时日漫长,变数难料。
顾沧侧身,目光与宝珍短暂相接,那一眼让宝珍心头一沉。他虽未直接为她作伪证,却以“记不清”为由,悄然为她争取到了喘息的时间,这已经出乎宝珍的预料了。
就在此时,一道尖细的通传声骤然打破沉寂:“陛下驾到——”
宝珍猛地转头,只见一道明黄色龙纹身影缓步而入,身侧紧随的正是司礼监冯瑾公公,来人正是当今陛下。
刘欣瑶吓得险些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先是长公主,如今连陛下都亲至,她心知这次怕是真要给家族惹下滔天大祸。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堂外围观的百姓齐齐跪地,山呼行礼。
“臣等拜见陛下!”顾沧与府尹不敢怠慢,连忙俯身叩拜。
宝珍亦连忙随众人行礼:“臣女拜见陛下。”
陛下抬手,声音温和,“此处非宫中,不必多礼,都起来吧。”说罢,他缓步走向公堂正中。
满堂之人皆躬身行礼,唯有上首的长公主安坐不动。直到陛下走近,她才缓缓起身,语气平淡地唤了声:“陛下。”
“皇姐不必多礼。”陛下温声回应,末了那“不必多礼”四字却显得格外多余。长公主不过微微曲身,那礼数行得疏淡又敷衍,全然不见寻常臣子的恭敬。
自上次因蔡文绝一案在朝堂之上公然争执后,姐弟二人便再未相见。
趁众人躬身行礼、无人留意的间隙,陛下的目光悄悄将长公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心底暗叹:皇姐近来,似是清减了些。
他指尖微捻,压下心绪。长公主侧身让出主位,语气平淡:“陛下请上座。”
待陛下落座,衙役很快在旁侧添了一把座椅,长公主径直坐下,神色有些冷了。
堂下众人看得心惊胆战,长公主先前尚算平静,自陛下驾临后,脸色却沉得愈发难看,看来这对姐弟失和的传闻,竟是真的愈演愈烈了。
宝珍暗自嗤笑,这皇室中人,倒个个都是演技精湛的好手。若非她早窥破二人之间那层隐秘的牵绊,此刻怕也会同旁人一般,被这副针锋相对的模样骗了去。
陛下转头看向府尹,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朕今日听闻一桩趣事,府尹可要听听?”
“臣……臣洗耳恭听。”府尹心头叫苦不迭,只觉今日定是撞了煞,来的一位比一位难招架,连陛下都亲自凑了这热闹。
陛下似未察觉他的惶恐,慢悠悠开口:“朕听说,西北曾有一处匪窝,窝里出了个心思活络的小贼。这小贼手段了得,编了个父母双亡的可怜身世,竟混进知府府邸,摇身一变成了千金小姐,后来……”
他话音一顿,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宝珍身上,神色难辨:“后来竟还得了圣恩,被封了县主,真是好本事。”
宝珍浑身一震,“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脊背绷得笔直。
陛下见状,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和安县主,你这一跪,是为何故?”
“臣女惶恐。”
“哦?”陛下饶有兴致,“你这惶恐是因为这个朕这个故事讲得不好,还是因为……欺君呢?”
宝珍藏在广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进手臂皮肉里,直到触感传来刺痛,才借着这股疼意强迫自己冷静。
欺君……她当年怎会想到,一个随口编造的谎言,竟会酿成今日的死局。
那时她谎称出身镖局、父母双亡,不过是羡慕过那个有亲人庇护的孩童,想为自己编一个美梦。
可如今,她顶着“和安县主”的封号,身世早已过皇室核验,昔日的谎言便成了铁板钉钉的欺君之罪,再无转圜余地。
不,绝不能承认!一旦松口,等待她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回陛下,臣女惶恐,是因一己之事惊扰圣驾,心中难安。”她字字恳切,避开了“欺君”的定罪。
“哦?这么说,你是不认这欺君之罪了?”
“臣女绝不敢有半分欺瞒!”宝珍抬头,眸中清亮坦荡,不见半分心虚。
有意思,陛下眼底兴味更浓,这丫头倒有几分胆识,明明是假的,竟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仿佛真有其事。
他话锋一转,“今日皇城司收到一封来自豫州的举报信,拆开一看,倒像是你们此刻正需要的东西。”
话音刚落,冯瑾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封密封的信封,递向京兆府尹。
府尹心头一紧,只觉那信封重逾千斤,定然是烫手的山芋。可众目睽睽之下,他哪敢推诿,只能硬着头皮接过,指尖颤抖着拆开,将里面的信纸缓缓摊开。
“是……清风寨的地形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