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亥时。
载着姜灼的喜轿便慢悠悠地上了路。
除了没有小厮在前头抛洒纸钱,吹奏唢呐之外,其余形制皆如先前在衢州所遇到的那支送嫁队伍一样,也是压了好几个箱笼在喜轿后面。
而花轿里的姜灼不仅被麻绳捆住了双手,双脚亦是紧紧作缚。
红盖头上鸳鸯戏水的绣线很是粗糙,但却被簪子牢牢固定在了姜灼发髻上,愣是挣脱不掉。
行动和视线均受阻的姜灼就这样上了大红花轿。
摇摇晃晃,几经回转之后,花轿落下,随行的人手也依次撤退离开。
静。
从未有过的寂静。
附近却满是灰尘和檀香的气息。
应该是京郊城外的哪处破庙吧。
安静坐在花轿里的姜灼暗暗思忖,对眼前的处境并不感到担忧,反而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种种事宜。
从去岁开始,少女失踪案就在各地出现过,只是从来没有人大费周章地彻查过。
一是女子失踪,从古至今,年年都有,或是被人牙子拐卖,或是意外被杀,这并非少见多怪之事;
二是这些出事的女子皆是平民,即便是身死街头,也很难在这诺大的汴京城激起多大的水花。
重生以来,姜灼自觉蝇营狗苟,一步一行,皆是在为自己考量,但若真是有机会,姜灼不由想去做更多事。
只是如此一来,势必又该承受更多的风险。
风险吗?
姜灼莫名再次想起了赵翊白坚毅的脸,想起他说的那句“你想做的事,就是我会支持的事”。
好像人只要活着,就总会生出欲念和歹心。
前世的姜灼只想要安安分分地活着,但今世的姜灼却是不顾性命之险去追寻父亲去世的真相。
可当真相昭然若揭后,姜灼又会去追寻什么呢?
报仇雪恨?党同伐异?权势荣耀?一个更优待自己的君王?还是一个更符合自己预期的新秩序?
姜灼不敢想。
深夜春风轻拂轿帘。
庙外传来了马鸣声。
马扬前蹄,衣料摩擦。
有人翻身下马,正向姜灼走来。
这是很有规矩的步伐,虽然每一步踏在破碎木板上都激起轻微的咯吱声,但这更能证明对方每次抬脚的间隙是统一的。
一步一响。
是姜灼今生都不会忘记的沉重步履。
那人执一盏烛火,掀开了轿帘。
烛火昏昏,但姜灼的眼睛却早已适应了周围的黑暗环境。
透过织线松散的盖头,姜灼可以看出对方戴了一幅狰狞的铜制饕餮面具,身上穿的则是与姜灼一样的大红喜服。
衢州那边的人是怎么称呼他的?
姜灼恍惚间想了起来。
哦,是鬼新郎。
如今想来,还真是贴切。
他却没有接近姜灼,而是隔空用剑刃挑开了姜灼的红盖头。
借着烛火的光亮,在看清姜灼面容之后,对方的动作却停顿了。
姜灼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轿内凝滞气氛似的,只低头看向了他手上的那把剑。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剑。
没有任何的家族标志和主人身份的象征,就像眼前的执剑之人在很早的时候就被世俗搓磨去了棱角,所以可以扮演每一个与他性格大相径庭的身份。
沉寂许久之后,姜灼才缓缓抬头,对着眼前人嫣然一笑:
“谢将军,巧遇。”
烛焰微光之下,身着嫁衣的姜灼眉眼潋滟,诡艳近妖。
谢观澜张了张口,似乎对姜灼的出现很感讶异,但最终所说出的,还是只有一句话:
“……为什么?”
“谢将军要继续跟我玩雪崩那时的问答游戏吗?”
烛火摇曳,剑影落下。
没有理会姜灼幼稚的挑衅,谢观澜只是替姜灼斩断了缚在双手上的麻绳。
“你不该将涉身至此。”
谢观澜很快恢复了往日的那种平静语气。
重获双手自由的姜灼利落取出藏在腰身处的匕首,挑断了捆住自己双脚的麻绳。
“有什么人比随意残杀朝廷命官的谢将军更危险呢?”
姜灼自嘲地笑笑。
“……这事已经过去了。”
谢观澜很自然地以为姜灼所说的是户部尚书钱屹川之死,所以也只是淡淡提醒姜灼此案的终结。
“不,没有过去。”
姜灼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谢观澜的眼睛。
“我还没有问谢将军白马寺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一听到我的名字,就知道我是姜副相的女儿呢?”
如果是其他人,尚且可能是听闻过姜灼在闺中的名号,并不足以怪,但若是谢观澜,就值得一问了。
谢观澜去岁才初至汴京城,参与武举,初次与姜灼撞上时,甚至还没有被正式授予官职。
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不好女色,更不通官场人情。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在进入仕途之前就知晓副相家中女儿的名姓呢?
除非——
谢观澜在那时就已收到了劫杀姜惇的任务,从而仔细调查了姜惇的背景和人际。
谢观澜没有回答。
漫长的沉默在二人间蔓延开来。
红裳乍然翻飞,寒芒随之出鞘。
迸发出杀意的姜灼双手握住匕首,意欲刺向谢观澜命门。
只是姜灼执刃的手才刚扬起,就被谢观澜在瞬息内用单手扼住了手腕。
姜灼微微皱眉,试图用力挣脱,却被谢观澜握得更紧。
红袖垂落之处,露出一段如藕般雪白的手臂,在昏暗的破庙里格外显眼。
谢观澜的视线也不自觉被吸引,目光最后却落在了姜灼手臂内侧处的一道细长划痕。
那是两三月前,二人被单独困于雪下时,姜灼自己用簪子划的,为的是让气息微弱的谢观澜喝下血,继续活下去。
如今伤口虽已结痂愈合,但依旧留下了一条淡褐色的伤痕,在姜灼白皙的手臂上格外刺眼。
当时就应该用那支金簪刺死谢观澜的。
姜灼淡淡地想。
但谢观澜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他目光微动,一字一句认真说道:
“你父亲临死前,唯一的心愿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答应过他,会让你活。”
说完,谢观澜就松开了姜灼蓄势待发的手腕,一个回旋,将她推回喜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