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镜夷与苏赢月目光对了一下。
他睫毛微闪,听出了她话里隐藏的意思。
沈镜夷没有说什么,只微微颔首,目光又看向石头,见他还在哭泣,便沉声道:“石头,我知道你现在很伤心,也很害怕。”
他稍顿一下,“但你要帮你师父申冤,就必须把昨晚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这样我才可以去找证据。”
“你仔细回想,从你被惊醒开始,一点一滴都不要漏掉。”
石头用力点点头,用袖子重重抹去眼泪,“嗯,我听沈提刑的。”
沈镜夷:“你是怎么被惊醒的?”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听到咯咯咯的声音,像、像快死的小鸡在叫,又像牙齿在打架,听得我头皮发麻……”石头说完还模仿出那恐怖声音。
沈镜夷与苏赢月交换一个眼神,又沉声道:“你醒来后,第一眼看到周师傅是什么样子?”
石头抽噎着,“师父他蜷缩在铺上,像、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左右翻滚,抖得也很厉害,脚把被子都踹开了。”
沈镜夷:“他有没有说什么,脸色如何?”
石头脸上浮现惊恐之色,“师父他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珠看着就要凸出来。嘴里全是白沫子,顺着嘴角流。他好像想说话,但只能发出那种‘咯咯’声。”
沈镜夷:“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别的举动,比如他的手?”
“他的手?”石头回忆着,“他一只手死死抠着席子,另一只手死死按着自己的肚子。”
沈镜夷道:“肚子?”
石头点点头,“他按地很用力,手背上青筋都凸起来了,那样子好像、好像肚子里有什么一样。”
“就是这里。”他抬手按在自己的上腹,“我当时吓坏了没多想,现在想起来,他是不是疼得肚子疼得厉害?”
“好。”沈镜夷微微颔首,“石头,你再想想,在出事之前,周工匠有没有说过哪里不舒服?或者是有什么和平时不一样的?”
石头闭了下眼睛,整张脸皱起来,片刻后,才继续道:“有。”
他抿下嘴唇,“师父最近总说嘴里发苦,没滋味,吃饭不香。还、还总是口渴,一下工就抱着水瓢猛喝,夜里也要起来喝好几次水。”
沈镜夷静静听着,只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石头深吸一口气,沉默了几秒,继续道:“他的脚、脚脖子这几天有点肿,按下去会有一个坑。我劝他歇歇,他说不碍事,就是累的。”
沈镜夷点点头,“好,手头,我们再说回昨夜,最后周工匠什么样?或者说他最后是怎么停下来的?”
石头的泪水再次涌出,喃喃道:“就、就突然一下,师父他整个人猛地向上挺了一下,特别用力。”
“然后、然后又一下子落下,就再也不动了。”他哽咽两声,“我连忙扑过去喊他,可怎么也叫不醒他。”
“我想出去叫人,可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石头自责地痛哭失声,“我就那么眼睁睁看着、看着师父他在我眼前没了。”
他垂下头去,伏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
“我不敢相信,伸手去探他的鼻子,又去摸他的脸和手。”石头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沈镜夷,眼神里俱是绝望和不解。
“沈提刑,我师父身子一向硬朗,之前还能扛着几十斤的铁料走二里地,什么样的急病,能让人、让人那样抽着就死掉了。”
“我不相信,不相信师父是生了急病没的。”他语气肯定,“绝不是病!绝不是!”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抬起头来,眼睛一亮,“还有、还有监里的厨子王二,他前几日还和我师父吵过嘴。”
“他嫌我师父说他做的菜咸得发苦,像打翻了盐罐子,还说旁人都无事,就我师父找事。我师父骂他糟蹋东西,他当时眼神可凶了。”
沈镜夷扶起石娃,沉声道:“你做得很好,记得很清楚。若你师父之死真有隐情,我会查清的。”
闻言,石头哭着再次拜倒。
这时,陆珠儿面色凝重地走过来。
沈镜夷看向她。
“沈提刑,我反复验看几次,周伯伯的情状颇为异常。”陆珠儿神情疑惑。
沈镜夷没说话。
“周伯伯虽肌肉壮实,但皮皱肤缩,触手干涩,不似新丧之人。”陆珠儿凝眉,“倒像、像在烈日下曝晒多日。我按压其身皮肤,指痕良久不复,肌肤毫无弹性。”
她抬手,指尖轻触自己下眼睑,“尤其眼窝处,深陷如窟。”
“更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口鼻四周凝着些白屑,我仔细细看了看,不是寻常污垢,倒像是盐霜。”
陆珠儿展开手中的素绢,她方才用此拭过周铁口鼻,上面沾着些白色之物。
“还有。”她继续道:“他十指指甲青紫,照死亡时间及我反复验看,确非尸斑。”
“这些症状同现一尸,绝非急病应有之状。”陆珠儿直视沈镜夷,目光清亮,“依我所见,此乃中毒之兆。”
“不是砒霜之类立时毙命的剧毒,而是一种能耗竭人身津液,令气血逆乱的阴损之物。”
她蹙眉,“只是中的究竟是何毒物,我暂时还无法断定。”
“珠儿你识毒无数。”张悬黎忍不住出声,“若连你也识不出,这汴京城里怕是没人能识破了吧。”
她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周铁的尸身,眼神哀悯,下一瞬,又气愤道:“好歹毒的凶手,等姑奶奶我抓到他,定抽他个八鞭十鞭的。”
苏赢月侧首,看着铺上周铁的尸身,微微出神,这就是修好母亲留给我的钿盒之人,没想到第一见,竟是在这般情景。
她目光渐凝,心中默念,周工匠,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的。
苏赢月瞧着周铁干枯的皮肤,又想到石头的话,她眼眸一缩,猛地看向沈镜夷。
“我曾在外祖父收集的古籍医典《杂疗方》读到,盐卤中毒者,令人暴渴,皮肤枯槁,气逆而厥。”
此言一出,监舍内瞬间鸦雀无声,众人目光皆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