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房内,
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与苦涩药味尚未完全散去,
混杂着一种生命诞生的奇异气息,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中,
几盏烛火在角落摇曳,光线昏黄而柔和,却也照出了方才那场生死搏斗留下的痕迹——
角落铜盆里尚未倒掉的、带着血丝的热水,散落在托盘上的干净布巾与剪刀,
以及空气中尚未平息的、隐约的忙乱余韵。
石蕴容静静地躺在重新换过的、干燥而柔软的床褥间,身上盖着锦被,
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铺在枕上,
更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
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在眼睑下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平日里那双或沉静或锐利的眸子此刻紧紧闭着,
唇上也失了往日的淡绯,只剩下干涸的灰白,
她的呼吸极其轻浅,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只有胸口那极其缓慢的、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着她还在顽强地呼吸着。
胤礽放轻脚步,几乎是屏着呼吸走到床榻边,
高大的身影在昏暗中投下一片阴影,将床上那抹脆弱笼罩其中,
他低下头,目光贪婪又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细细描摹着她沉睡的容颜,
胤礽伸出手,想去碰一碰她冰凉的脸颊,
想去握住她露在锦被外、同样苍白无力的手,
想确认她是否真的还好好地活着,
可指尖刚刚抬起,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肌肤的前一刻,猛地顿住了,
他怕这轻微的触碰会惊扰了她难得的安宁,怕会弄疼了她,
更怕……这静谧的、证明她还活着的气息,会被自己打破,
那只抬起的手就那样僵硬地悬在半空,
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收了回去,紧紧攥成了拳,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
目光胶着在她脸上,久久不曾移开,
产房内一时之间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空气,
他看着她毫无生气的模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闪着之前争吵时她冰冷讽刺的眼神、决绝的背影,以及自己那些如同利刃般伤人的话语……
再对比此刻她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
一股尖锐的、混杂着无尽悔恨、心疼、后怕与失而复得的庆幸的洪流,
喉头像是被什么死死哽住,酸涩难当,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压抑在胸腔深处的、极其沉闷的抽气,
而后缓缓地在床榻边的脚踏上坐了下来,
依旧维持着那个凝视的姿势,仿佛要将这一刻她的模样,连同自己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一同刻进骨子里,
窗外,晨光彻底笼罩下来,
而他就这样守在这片充斥着生命与死亡气息的昏暗里,守着她,一动不动。
……
石蕴容是在一阵虚弱到极致的酸痛中缓缓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顶帐幔,
以及床边那一抹刺眼的杏黄——
胤礽竟伏在她的床沿,
似乎是睡着了,辫子有些散乱,
连朝服都未曾更换,
上面甚至还隐约可见昨日争执时沾染的、已然干涸发暗的污渍,
她只看了一眼,便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心中如同被冰雪覆盖,激不起半分波澜,甚至不愿去想他为何会在这里,
喉咙干涩得发疼,她微微动了动唇,声音嘶哑微弱,
“……孩子呢?”
一直守在旁边不敢合眼的李嬷嬷闻声,立刻惊醒,
连忙凑上前,压低声音,满是欣喜地回禀:
“娘娘您醒了!真是老天保佑!小阿哥和小格格都好着呢,就在暖阁里,乳母刚喂过奶,睡得正香。老奴这就去把他们抱来给您瞧瞧。”
李嬷嬷说着,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她走动的动静惊动了浅眠的胤礽,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还带着未褪尽的血丝和疲惫,
当对上石蕴容那双平静无波、甚至带着疏离的眸子时,他先是一愣,
随即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石蕴容,你醒了!”
他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想要靠近,
却又因她冷淡的目光而顿住脚步,只能急切地俯身,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
“你、你辛苦了!都是孤不好,孤前日是气糊涂了,口不择言,孤不该跟你吵,更不该说那些混账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见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床顶,
心中愈发慌乱,连忙又找话说道:
“对了,皇阿玛来看过孩子们了,很喜欢,还给小阿哥赐了名,叫弘昭!还有小格格……”
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图讨好般的邀功,
“皇阿玛原本也想赐名,是孤拦下了,孤跟皇阿玛说,小格格的名字,得留给你我来取,咱们俩一起给她取个好听的名字,好不好?”
他说完,满含期待地看着石蕴容,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到一丝动容或回应,
然而,石蕴容只是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依旧没有看他,
也没有对他这番忏悔和“功劳”做出任何表示,
仿佛他说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恰在这时,
李嬷嬷和两个乳母抱着襁褓走了进来,
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僵立在床边的太子,将两个孩子轻轻放在了石蕴容的身侧,
几乎是在感受到那小小襁褓触碰到臂弯的瞬间,石蕴容那冰封般的侧脸线条,肉眼可见地柔和了下来,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贪婪地落在那一双儿女身上,
看着小格格睡得红扑扑的小脸,
看着小阿哥比姐姐明显瘦弱些却呼吸平稳的模样,
她伸出虚弱无力的手,
用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女儿柔嫩的脸颊,又抚过儿子小小的拳头。
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胤礽一眼,
仿佛他这个人,以及他方才所说的所有话语,都只是这房内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