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非被席初初当众将了一军,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无法拒绝“追查凶手”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只得阴沉着脸答应让她在府内调查。
但他借口城务繁忙,指派了他的二儿子尉迟举来“协助”她,实则是监视。
尉迟举年纪约莫二十出头,继承了其父年轻时的好皮相,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与算计。
他领着席初初在偌大的尉迟府内行走,一一介绍府中众人——各位姨娘、庶出的兄弟姐妹、有头有脸的管事。
席初初表面含笑点头,暗地里却将“真实之眼”开启,将每个人的基础信息收录入库,眼看着经验条即将满格,只差最后一点就能升级。
尉迟举见这个葬雪城的城主对那个“赫连霁”如此维护上心,其实觉着奇怪。
便状似不经意地试探:“月城主,恕我冒昧,我那位大哥……如今容貌已毁,身子也大不如前,您为何……”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很明显,怀疑席初初另有所图。
席初初岂会不知他们的猜疑?
她也懒得编造什么情深义重的谎话,直接甩出一个惊世骇俗的理由:“我慕残,不行吗?”
“慕……慕残?”尉迟举显然没听过这个词,但结合语境稍一思索,顿时明白了其中含义,整个人一窒。
再看向席初初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怪异,仿佛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后续的介绍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介绍完府上人等,席初初开始切入正题,她问道:“赫连霁……他是什么时候在府中失踪的?”
尉迟举摇头,不甚在意:“具体时日,记不清了,月城主若想知道,直接问大哥便是。”
然而,在席初初悄然开启的读心术下,他内心的想法却清晰浮现:【具体哪天不清楚,但失踪前两天……我瞧见嫡母好像去过他房间。还有三妹、四妹、五弟,他们传讯约他去南山寺,也是那天之后,他就再没回来过。】
席初初目光微闪,忽然语出惊人:“你说,会不会是你爹干的?”
尉迟举被她这毫不掩饰的直白吓了一跳,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月城主慎言!虎毒尚不食子,父亲他……断不会如此!”
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虎毒不食子?呵,人有时候比虎狼还毒。爹早就想除掉他这个碍眼的了,只是……是不是他亲手做的,我也不清楚。】
席初初见他的确不知道更多内情,也不是凶手,便不再逼问,转而道:“赫连霁……他原来长什么样?”
尉迟举犹豫了一下,领她来到一间僻静的书画室,指着一面墙上悬挂的一幅人物肖像画:“这便是他。”
席初初抬眼望去,画中是一个身着北境贵族服饰的年轻男子。
他站在梅树下,眉眼清俊,气质温和中带着一丝疏离。
让席初初心头微震的是,这画中人的容貌,竟与北境王赫连铮有至少五六分相似,尤其是那眉骨和鼻梁的轮廓。
“这是谁画的?”她问。
“是七妹。”尉迟举答道,“她擅丹青,府中每个人的画像,她几乎都画过。”
席初初又问:“赫连霁身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印记或者特征?”
尉迟举皱眉思索片刻,摇头:“我与他并不亲近,不清楚。不过……七妹心思细腻,观察入微,她或许知道。”
席初初用读心术确认他没有说谎后,便直接去找那位七小姐。
七小姐名叫尉迟薇,住在府中一个颇为清幽的小院里。
席初初找到她时,她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对着雪景描摹一株寒梅。
见到席初初进来,也只是平淡地抬了抬眼,并未起身,语气有些被打扰的冷漠:“月城主是想问谁害了大哥吧?我不知道。”
席初初却不接话,走到她身边,看着画板上寥寥几笔却已显风骨的梅枝,忽然问道:“你连如此细微的梅蕊都画得栩栩如生,显然是一个细致擅察之人,那你能通过背影或者某些部位,就认出一个人来吗?”
尉迟薇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席初初。
似乎有些意外这个问题,但她沉吟片刻道:“若是熟悉之人,大概能。”
席初初笑了,目光紧盯着她:“那你看……现在的他,是赫连霁吗?”
尉迟薇放下笔,认真地回视席初初,她的眼神清澈而冷静,缓缓道:“很像……但又有些不像。”
“哪里像?哪里不像?”
“背影、轮廓很像。但是……”尉迟薇微微蹙眉:“他走路的姿态,感觉……更沉稳,甚至带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气势,和原来的大哥不太一样。所以,我也糊涂了……”
席初初闻言,心中那个猜测几乎得到了印证。
她忽然话锋一转,问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你呢?你想他死吗?”
尉迟薇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带着苦涩与通透的弧度。
“我母亲只是一个无宠的妾侍,在这府里,我们母女能活着已是不易。他们争他们的,我争不过,也不想争。既然如此,他是死是活,于我而言,并无不同。”
她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席初初看着她,知道从她这里暂时得不到更多关于凶手的确切信息了,但关于“赫连霁”真伪的疑云,却愈发浓重。
这个尉迟薇,是个明白人,或许……日后能用得上。
席初初在尉迟府“巡查”了一圈,带着满腹的线索和即将升级的“真实之眼”回到住处。
推开门,发现赫连霁正支着额头在窗边的小榻上小憩,双眸紧闭,呼吸均匀。
她的目光随即被旁边“豆腐”一样整齐叠放着的狐裘吸引。
走过去拿起来仔细一看,眼中不禁露出讶异。
之前开线的地方被用同色的丝线细细缝补,针脚缜密匀称,几乎看不出痕迹。
更让她惊喜的是,他在边角不起眼处,还用银线绣了一簇小小的、姿态傲然的小狼崽,为这件素色狐裘平添了几分雅致趣味。
之前穿着有些拖沓的下摆,也被巧妙地裁短并重新锁边,如今穿上身,竟是无比合体,仿佛本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
“手还真是巧……”她低声赞叹,心中对他的认知又添了一笔。
当然,最主要的是……他对她用心了。
看着他安静沉睡的侧影,席初初玩心忽起。
她蹑手蹑脚地凑近,俯下身,仔细地盯着他蒙着白纱的脸,想看看他是否真的睡着了。
果然,没过多久,赫连霁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银辉色的眸子在近距离下,仿佛蕴藏着初融的雪水,清澈而带着一丝刚醒时的迷蒙,精准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窗外飘起了风雪,空气中除了雪的清凉,还有梅花的清香。
席初初没有退开,反而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看着他那双映着自己小小倒影的眼睛,带着一丝调戏,轻声道:“你现在的眼睛里……有我。”
赫连霁似乎怔了一下,随即,那嘶哑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我……看得清了。”
他的视力在药物和治疗下,已经恢复了许多,虽不及常人,但近距离视物已无大碍。
席初初想起初遇时的场景,好奇地问:“当时,你又瞎又聋,什么都感知不到……是凭着一股什么样的毅力,抓住我的?”
赫连霁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那段彻底陷入黑暗与死寂的绝望时光。
那时的他的确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他的世界是全然的一片黑暗。
但是忽然那一日,他嗅到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当时的他其实根本没有想起她是谁。
但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抓住她。
那是他在无边深渊中,感知到的唯一一丝……类似于“生机”或者“故旧”的牵引。
而正是当时那一抓,让他的命运改变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席初初,那双银眸一瞬不瞬,他本是一个极其内敛,甚至有些冰冷的人,不擅长表达感激之类柔软的情绪。
但此刻,他还是艰难地,一字一句地,给出了一个极其郑重的承诺。
“我……很感激你。而欠你的……我往后定会加倍还给你。”
席初初听出了他话语里的分量,心中微微一动,但面上依旧笑得没心没肺:“好啊,那我可记着了。”
她直起身,转而说起正事:“今天尉迟举带我逛了整个尉迟府,我已经摸得差不多了。等找到那本真账册,还有王贲那些破事的证据,我们就可以拿着去告御状了。”
其实她假意查案,实则只为在府上认路。
她说得眉飞色舞,却没有注意到,赫连霁在听到“告御状”时,眼底深处掠过的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光芒。
赫连霁沉默地听着,忽然问了一句:“你……要去雪渊城?”
席初初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啊!不去王城,怎么面见北境王,助你夺回城池以及兵力财产,彻底清算尉迟府?”
赫连霁看着她,银眸深邃,只回了两个字:“……随你。”
席初初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微妙:“其实吧,我跟你们北境王赫连铮是认识的。”
赫连霁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声音依旧嘶哑平静:“是吗?”
席初初挑眉,撇了撇嘴:“不过他现在估计对我记仇了。听说从外面一回来,他就火急火燎地娶了一个妻子,那妻子还有了身孕。”
“娶妻?”赫连霁不小心碰翻了手边的茶杯,茶水洇湿了一小片桌面。
席初初被他这过激的反应弄得一愣,奇怪地看他:“他娶妻,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赫连霁似乎意识到失态,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但依旧带着紧绷:“他娶的何人?”
“听说他娶的王后老家就是临宜城,他们前不久还回门过一趟。”席初初没多想,顺口答道。
赫连霁看着她毫无异样,甚至带着点八卦神色的脸,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忽然意识到了她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些,她是在试探,她或许……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
她故意提起赫连铮娶妻,就是想看他的反应。
“她……叫什么?”
席初初抬眼看他,缓缓说道:“叫什么不清楚,但如今北境王庭上下,乃至民间,都称她为苏王后。”
“苏?”赫连霁喃喃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谓,蒙着白纱的脸上一片冰封般的沉寂。
席初初正想再试探几句关于“苏王后”的事情,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和叫喊声。
“暴动了,城中难民暴动了!”
“快挡住他们,别让他们冲进来!”
“晦气!他们朝府上扔秽物!”
嘈杂声中,能清晰地听到石块、烂泥甚至更污秽的东西砸在府门和围墙上的声音,以及府中侍卫仓促奔跑、呼喝的混乱动静。
虞临渊如同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闪入房内,神色凝重地对席初初低语:“主上,情况不对。难民聚集得太快,像是有人刻意煽动。尉迟非恐怕是想借机动乱,浑水摸鱼,对您不利。”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并非简单的民怨爆发。
席初初闻言,非但没有惊慌,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兴奋的光芒。
她一把抓住身旁赫连霁的手腕,笑容灿烂而危险:“听到了吗?他想腾空府内守卫,来解决我们这两个‘麻烦’。”
她凑近赫连霁,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跃跃欲试的狡黠:“那咱们就……将计就计!”
“他想调虎离山,我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席初初快速对虞临渊吩咐:“阿渊,你带几个人,制造我们还在房内的假象,必要时可以弄出点动静迷惑他们。我和他……”
她看了一眼赫连霁:“趁乱去找我们要的东西!”
赫连霁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尉迟非想利用外部的混乱引开注意力,甚至可能派人在混乱中对他们下手。
而他们正好利用府内防卫空虚的机会,直捣黄龙,去书房寻找那本真实的账册,以及可能存在的其他罪证。
“好。”赫连霁嘶哑地应道,反手握紧了她的手腕。
他虽然目力未完全恢复,但关键时候护住她还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