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四合院的青瓦上积了薄薄一层,财务部窗内的灯火通明与院外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沈秀兰送走最后一位加班整理凭证的会计,目光落在后院那间锁着铜锁的旧库房。
库房门上的封条还是三年前贴的,红纸早已褪成淡粉色,边角被风雨啃噬得破破烂烂。
她突然转身走向财务室。张为民正在给算盘做每日清洁,软毛刷沿着檀木珠一颗颗滑过。
“张顾问,”沈秀兰的指尖在门框上敲了敲,“如果我要建中央厨房,财务上怎么支撑?”
张为民的软毛刷停在算盘梁上。他取下眼镜慢慢擦拭:“先做试验点,后院那间库房约八十平,改造费用控制在两万内,设备采购要走招标流程,我推荐国营食品机械厂的二手杀菌釜。”
三天后,四个老师傅被沈秀兰请到库房前。六十岁的陈师傅是川渝来的炒料高手,粗糙的手掌抚过生锈的锁芯:“沈总,这屋子阴气重,去年还漏雨。”
“所以请陈师傅们来镇场子。”沈秀兰掏出钥匙串,铜锁应声而开。
尘封的霉味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发霉的木材,几只耗子惊慌窜过屋梁。
改造工程比预计艰难,原定的十五天工期拖到二十三天,只因沈秀兰坚持要贴白色瓷砖墙。
建筑队老周跺脚反对:“瓷砖每平米要多花四块八!刷白灰不行吗?”
沈秀兰的皮鞋跟敲了敲水泥地:“将来会有卫生检查,瓷砖缝里藏不住污垢。”
她转头吩咐采购员,“去陶瓷厂买二等品,有瑕疵的。”
设备进场那天飘着小雪。国营食品机械厂的二手杀菌釜锈迹斑斑,阀门还缺个手柄。
陈师傅围着转了三圈,突然用扳手敲了下釜体:“内胆还是好的,就是密封条老化了。”
沈秀兰裹紧棉大衣蹲在设备前,笔记本摊在膝盖上:“陈师傅说说,炒料车间为什么要单独隔间?”
“油温过百会爆香,混进杀菌间的湿气就废了。”
陈师傅的扳手指向东墙,“那儿得加装排风扇,要六叶的,四叶抽不尽油气。”
试验性投产定在冬至前一天。凌晨四点,沈秀兰带着四位老师傅走进已经焕然一新的中央厨房。
更衣室的紫外线灯刚消毒完毕,白大褂挂在不锈钢衣架上还带着温热。
炒料车间里,三口直径一米二的铁锅已经烧热。
陈师傅将郫县豆瓣酱倒入第一口锅时,红油香瞬间炸开,辣味呛得新来的助手直咳嗽。
“温度计!”陈师傅吼了一声。沈秀兰立即递上工业温度计,银白色探针伸进翻滚的红油里。
“一百二十五度,刚好。”陈师傅眯着眼看刻度,“下次记得提前五度关火,余温能到一百三。”
第一锅底料出锅时出了问题。原本应该鲜亮红润的辣油变得暗沉,花椒香气微弱。
陈师傅舀起一勺对着灯光细看:“豆瓣酱炒老了,火候多了一分钟。”
沈秀兰二话不说,直接关火倒掉整锅料。二十斤菜籽油和五斤香料瞬间成了废料,灶台边堆着的原料小山矮了一截。
“沈总,”负责采购的刘师傅心疼得声音发颤,“这批花椒是汉中特级,一斤抵普通货三倍价......”
“所以才不能将就。”沈秀兰卷起袖口,“记录:豆瓣酱入锅温度一百二十度,炒制时间减少六十秒。”
经过七次失败,第八锅底料终于达到标准。红油清亮透底,花椒麻香浓郁却不刺鼻,牛油凝固后呈现完美的蜡黄色。
陈师傅用指尖沾了点尝味,皱纹深刻的脸终于舒展开:“就是这个味!”
杀菌封装车间却遇到新难题。真空包装机总在封口处漏气,试制的十袋底料有六袋鼓包。
设备厂派来的维修工查了半天,最后蹲在机器前嘟囔:“设备老了,要换德国零件。”
沈秀兰伸手摸了摸运转中的机器:“温度调高五度试试。”
维修工瞪大眼睛:“说明书上写死了一百二十度!”
“bJ冬天车间温度低,热封需要补偿温差。”
沈秀兰的指尖停在温控旋钮上。果然,温度调到一百二十五度后,封口成功率达到百分之百。
首批标准化底料下线那天下着大雪。沈秀兰站在配送车前,看着穿白色工服的搬运工将泡沫箱码进车厢。
“每箱放两个冰袋。”她伸手调整箱内温度计的位置,“车程超过四十分钟的店,额外加层保温棉。”
东直门店第一个发回反馈。电话里店长声音激动:“顾客说今天的锅底特别香,后厨也说操作简单多了!”
沈秀兰握着话筒没说话,目光落在车间黑板上。
那里密密麻麻写着四十七条工艺标准,从花椒研磨粒度到杀菌釜压力值,每条都是失败二十次换来的。
黄昏时分,她独自走进飘着浓郁香料味的炒料车间。
三口大锅已经清洗干净,不锈钢锅沿映出窗外纷飞的雪花。
她伸手关掉排风扇,整个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屋檐融雪滴落的声音渐渐清晰,和隔壁杀菌车间冷却塔的流水声混在一起。
沈秀兰伸手关掉最后一道照明开关,中央厨房陷入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荧光牌映亮她疲惫却满足的脸庞。
锁门时铜锁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她将钥匙串收进呢大衣口袋,指尖触到一张硬质卡片。
三天后的清晨,张建国带着满身寒气敲开四合院的院门。
他军绿色棉袄肩头落着雪粒,手里紧攥的牛皮纸文件袋却滴水未沾。
“批了。”他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嘴角却扬起一道深刻的弧度,“所有章都盖全了。”
沈秀兰正在石桌上摊开集团架构图,红蓝铅笔滚落在地。
她接过文件袋时指尖微颤。
“什么时候能进场?”她问,指腹摩挲着纸张右下角钢印的凹凸痕迹。
“下午就拉警戒线。”张建国从怀里掏出手绘的总平面图,“退伍兵突击队随时待命,挖机租赁合同昨天签好了。”
奠基仪式定在周三上午,一片五十亩的荒地上积雪初融,枯草挂着冰凌,二十名退伍兵工程队员穿着统一棉工装站成笔直线列。
红色横幅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沈秀兰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红色围巾在领口系得端正。
她接过系着红绸的铁锹时,镁光灯骤然亮起。
铁锹铲入冻土的瞬间,她感受到土壤深处传来的阻力,手腕发力时听见泥土碎裂的声响。
“这一锹,”她在心里默念,“要盖六栋楼,三百户人家。”
彩旗插满场地周边时,张建国吹响哨子。两台履带式挖掘机轰鸣着驶入场地,铲斗落下处掀起褐黄色的土浪。
退伍兵们迅速分成两组,一组拉着白灰线标记基坑位置,另一组开始搭建临时工棚。
沈秀兰走到正在钉标识牌的工人身边:“工期表贴在哪里?”
“指挥部墙面预留了位置。”工人指着刚立起的活动板房,“张队说每天更新进度。”
下午回到办公室,她拨通猎头公司的电话:“之前推荐的景观设计师人选,请安排明天面试。”
电话那头的女声有些迟疑:“陈工要求的薪资比市场高两成...”
“只要他做过南方小区项目。”沈秀兰翻开笔记本,“特别是水景设计经验。”
次日清晨,三个面试者坐在四合院厢房临时改造成的会议室里。
第一个是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子,简历上有深圳某知名楼盘的项目经验。
“北方做水景要考虑四个月结冰期。”沈秀兰用铅笔轻点方案图,“你的循环系统怎么解决冻胀问题?”
陈工推推眼镜:“建议采用可排空式设计,冬季改做旱溪景观。”
第二个面试者是建筑学院应届研究生,带来厚厚一叠手绘效果图。
沈秀兰抽出其中一张儿童活动区设计图:“为什么把沙坑放在监控盲区?”
年轻人顿时红了脸:“美学考虑...”
“重画。”沈秀兰将图纸推回去,“安全是第一位。”
第三个面试者推门进来时满身雪花,军棉裤膝盖处沾着泥点。
他递上的简历只有薄薄一页,却附了十页手写的项目问题分析。
“你在现场看过地?”沈秀兰注意到他鞋底的黄土。
“昨天徒步走了三小时。”男人从兜里掏出冻僵的手指,“西侧地块有轻微沉降迹象,建议地质复查后再出基础图。”
沈秀兰转头对助理说:“通知前两位不用等消息了。”
随后将热电水壶推到男人面前,“说说你的薪酬要求。”
一周后,兴兰地产的铜牌挂上四合院东厢房门口。
办公室里新添了五张绘图桌,陈工带着两个徒弟在绘制景观施工图。
张建国带着地质报告闯进来时,雪花从他肩头抖落在地图上:“沈总料得准,西侧确实有回填土问题。”
沈秀兰用比例尺圈出受影响区域:“这三栋楼全部改用筏板基础,成本增加部分从园林预算里抠。”
“那喷泉规模要缩小。”
“不缩。”沈秀铅笔尖点在中心景观区,“减掉花岗岩铺装,改用水磨石。”
正在画铺装详图的陈工抬起头:“水磨石容易显脏...”
“每周清洗两次就能保持。”退伍兵出身的物业主管突然插话,“我的兵最会擦地。”
众人都笑起来时,电话铃响起。沈秀兰接起后嗯了几声,挂断时眼中有光闪动:“建材公司同意赊销三百吨钢筋,条件是优先选房权。”
张建国猛地站直:“这下能提前半月封顶!”
黄昏时分,沈秀兰独自走上工地西侧的土坡。
推土机在暮色中变成剪影,测量员留下的木桩像棋子般插在土地上。
她从大衣口袋掏出皱巴巴的总平面图,寒风将图纸吹得哗哗作响。
远处有自行车铃声响动,叶昭骑着二八大杠来到坡下。
他军大衣领子竖着,车把上挂着铝饭盒。
“小妍让我送的饺子。”他蹬着坡上来,靴子在冻土上踩出深坑,“韭菜鸡蛋馅。”
饭盒盖掀开时热气糊了眼镜,沈秀兰夹起饺子咬了一口。
叶昭用手套擦拭油渍,忽然指着图纸角落:“这里缺化粪池。”
“规划在二期。”沈秀兰又咬了口饺子,“先用市政管网。”
“容量不够。”叶昭摇头,“上周处理过类似投诉。”
沈秀兰铅笔在图纸边缘快速计算:“增加五十立方米容量够不够?”
“七十六方。”叶昭摘掉手套指向东南角,“那里地势低,适合做提升泵站。”
他们踩着积雪勘察现场时,月亮已经升起来。
沈秀兰在选定的位置插上红色标记旗,拨通张建国的对讲机:“通知施工队,明天先挖化粪池基坑。”
对讲机里传来沙沙的回应:“突击队收到,保证天亮前完成放线。”
回去的路上,沈秀兰的皮鞋沾满泥泞。她走进行政办公室,新招聘的秘书赶紧起身:“猎头推的销售策划人选资料到了。”
厚达二十页的简历堆在桌上,最上面贴着彩色照片的年轻人笑得意气风发。
沈秀兰抽出其中三份有售楼处经验的放在右侧,其余推进待定框。
电话铃响起,是建材公司老总亲自来电:“沈总,钢筋明天送达,选房协议能不能先签?”
“协议要等预售许可证下来。”沈秀兰用肩膀夹着话筒,手指在台历上划出红圈,“给您留好楼王位置就是。”
挂断后她立即打给刘主任:“预售许可证最快多久能批?”
“全套材料备齐要两个月。”电话那头传来翻纸声,“除非...”
“除非什么?”
“市里最近鼓励旧城改造项目。”刘主任压低声音,“你们地块属于新区开发。”
沈秀兰拉开抽屉取出地块红线图,铅笔在西侧划出一道弧线:“如果增加两栋回迁房呢?”
电话那端沉默片刻:“明天我带规划局的人现场考察。”
窗外突然传来机械轰鸣声,探照灯将夜空照得雪亮。
沈秀兰推开窗,看见挖掘机正在连夜开挖化粪池基坑,张建国的大衣下摆在灯光中翻飞。
她关窗拨通下一个电话:“陈工,中心水景设计改成四季可用的温泉景观。”
“地下热水管道成本太高...”
“旁边热电厂的余热可以利用。”沈秀兰画出新的管线草图,“明天去找总工谈合作。”
挂掉电话时已是深夜,办公室门被轻轻推开。
叶昭端着搪瓷杯走进来,枸杞在热水中缓缓舒展。
“孩子们睡了?”沈秀兰接过杯子暖手。
“嗯。”
窗外忽然响起整齐的号子声,退伍兵突击队正在人工修整基坑边坡。
雪花落在他们冒热气的头顶,瞬间融化成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