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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下了起来。回到三轮车旁,张建国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他小心翼翼地把标书副本收进铁皮箱,用油布仔细裹好。

“能成吗?”他发动三轮车时声音有些发颤。

沈秀兰望向后视镜。招标处的门口,那个花白头发老者正目送着他们的车队远去。

老者的目光在他们整齐的队伍上停留片刻,才转身进去。

“等通知吧。”她轻轻关上车门。

三天后的早晨,电话铃响了,裴晓蝶举着话筒冲出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张建国正在雕花,刻刀在木料上划出一道深痕。

他放下工具,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才接过话筒。

“中了!”他挂上电话时声音发飘,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说是下周一签合同。”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然后不知谁先起的头,欢呼声惊得树梢的雪簌簌落下。

鲁师傅掏出口琴吹起了《打靶归来》,几个年轻人跟着调子哼唱起来。

张建国蹲下身,从工具箱最底层掏出那枚雕着麦穗的logo章。

印章被郑重其事地按在营业执照复印件上,红印油洇透了纸张。

“得定制工牌了。”他喃喃自语,“还得租两台搅拌机,联系沙厂......”

沈秀兰递过来一叠表格:“先把退伍军人用工补贴申请填了。下午去拆迁办谈旧料回收,顺便把施工许可证办了。”

雪光映着她的侧脸。枣红棉袄在白雪中格外醒目,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招标成功的喜悦还萦绕在四合院的每个角落,工棚里堆满了新采购的建筑工具,张建国正带着退伍兵们清点钢尺和水平仪。

厨房飘出熬制底料的浓郁香气,那是老陈师傅三十年手艺的结晶。

沈秀兰站在院中海棠树下,指尖抚过营业执照上新盖的红章,突然被前厅传来的对话打断了思绪。

“裴经理,这汤头喝着咋不如从前香了?”常来光顾的纺织厂工会主席老王放下铜锅,眉头拧成疙瘩,“我家那口子最爱你们家的辣锅,昨儿个还说味儿寡淡。”

裴晓蝶赶忙舀起一勺汤底细品,脸色渐渐发白。

她匆匆穿过月亮门找到沈秀兰,声音压得低低的:“兰姐,这已经是第三拨老主顾说味道不对了。”

沈秀兰解下围裙往厨房走。她亲自尝了尝正在熬制的骨汤,舌尖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涩味,牛油香气里混着不该有的草果涩麻。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后厨,五个灶眼同时炖着高汤,掌勺的老陈师傅正背对着她翻炒香料,动作似乎比往常急促些。

“今天用的哪批料?”沈秀兰掀开调料柜,手指划过标着日期的牛皮纸包。

“都是上周进的货。”裴晓蝶抽出入库记录本,“桂皮三斤、草果两斤半、小茴香四斤......”

沈秀兰的指尖在某包草果上停顿。纸包封口处有细微的重新捆扎痕迹,她记得这批云南草果本该是匀称的褐红色,此刻却掺着几颗灰白的次品。

她合上柜门时语气如常:“兴许是最近太累,舌头尝麻了。老陈...”

被点到名的老师傅肩膀一颤,锅铲哐当砸在灶台上。

他六十出头的身板依然硬朗,花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可今天工装领口却翻折着,袖口沾着没洗干净的油渍。

“您叫我?”老陈转身时额角有汗,围裙带子松垮地系着。

“明天要熬菌汤锅底,您记得提前泡发松茸。”

沈秀兰目光掠过他颤抖的手指,想起财务说过老陈最近预支了三次工资。

她从冰柜取冻肉时貌似随意地问:“听说您家小子要结婚?准备得怎么样了?”

老陈的喉结上下滚动:“凑合......就凑合办。”

夜色渐浓时,沈秀兰独自留在办公室核对账本。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保险柜上,那里锁着三号配方本,记载着二十八种香料的精确配比。

她突然发现柜门边缘有细微划痕,像是被人用铁丝试探过锁孔。

第二天清晨,沈秀兰换上棉布衫去菜市场采买。

经过西单路口时,一面簇新的招牌刺入眼帘:美味火锅四个烫金字下围着红绸,门口海报赫然写着秘传汤底,百年风味。

她停下三轮车,看见试吃的队伍排出去十几米。

“您也来尝鲜?”熟识的菜贩老赵递过竹签,“这家的麻辣锅底邪门得很,吃着竟有几分你们家的味儿。”

沈秀兰抿了一口免费试喝的汤。入口是熟悉的椒麻鲜香,可回味时却泛起古怪的药苦味,就像有人照猫画虎却缺了关键几步。

她望着玻璃窗后忙碌的老板娘,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卷发女人,眉梢眼角透着精明的笑意,围裙口袋露出半截中华烟盒。

回到店里,沈秀兰径直走进后厨。老陈正在称量丁香,电子秤上的数字跳得厉害。

她注意到调料柜最下层多出个搪瓷罐,掀开看见深褐色的粉末。

“这是什么?”

“新、新试的香料粉。”老陈的手挡住罐口,“我想着提香......”

沈秀兰沾了些粉末捻开,浓烈的香精味冲鼻而来。

她沉默地看着老陈发红的耳根,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是她在街边把冻僵的老师傅捡回店里,那时他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却坚持要拿雕花手艺抵饭钱。

午后客流渐稀,沈秀兰在窗前拆看服装订单,余光瞥见老陈悄悄往后巷去。

她透过窗纸破洞看见他塞给某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信封,对方递回一叠钞票时,老陈佝偻的背脊在路灯下抖得厉害。

“兰姐?”裴晓抱着新到的干辣椒进来,见沈秀兰站在暗处不由愣住。

沈秀兰转身时脸上已挂好笑容:“晓蝶,你去查查最近半个月的监控录像,重点看下班后小时的后厨通道。”

录像带沙沙转动,屏幕里出现老陈深夜返回的身影。

第四天凌晨一点,他穿着沾满油污的工服溜进空无一人的操作间,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焦虑的脸。

镜头拉近时能看见他正用不锈钢勺舀取汤料样本,装进贴标签的玻璃瓶。

裴晓蝶倒抽冷气:“他怎么能......”

“嘘。”沈秀兰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老陈藏起玻璃瓶的瞬间。

她走到调料架前抽出那本被油渍浸透的笔记本,翻到记载核心配方的那页,纸张边缘有细密的汗渍晕开的字迹。

窗外飘来美玲火锅开业鞭炮的硝烟味,与屋里醇厚的骨汤香纠缠不清。

沈秀兰合上笔记本,指节微微发白。

清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沈秀兰系着围裙在后院晾晒新到的干辣椒。

红艳艳的辣椒串挂在竹竿上,像极了过年时贴的窗花。

裴晓蝶抱着一摞进货单站在廊下,眉头微微蹙起。

“兰姐,这个月草果的价格涨了三成。”裴晓蝶将单子递过来,“老陈说云南那边收成不好。”

沈秀兰接过单子扫了一眼,指尖在某个数字上轻轻一点:“我记得上个月才进过五十斤草果,怎么这么快就见底了?”

裴晓蝶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晌午的例会上,十五个核心员工围坐在新置办的会议桌旁。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老陈花白的头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今天特意换了件崭新的工装,纽扣扣得一丝不苟。

“今天召集大家,是有件好事要说。”沈秀兰的声音温和平静,“咱们火锅店能走到今天,离不开各位老师的辛苦付出。”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轻轻放在桌上。

几个老员工的视线立刻被吸引过去,那本子里记着沈秀兰多年琢磨出来的独门配方。

“我打算把底料的核心配比公开一部分。”沈秀兰翻开本子,纸页沙沙作响,“以后每月评选最佳改进建议,获奖的师傅能拿分红。”

老陈手里的茶杯轻轻一晃,茶水在杯口荡出小小的涟漪。

他很快稳住手腕,嘴角挤出些许笑意:“老板真是大方人。”

“应该的。”沈秀兰目光扫过众人,“今晚我就把新配比整理出来,明天一早公布,大家有什么好主意,尽管提。”

散会后,老陈第一个起身往外走,脚步比平时急了些许。

裴晓蝶收拾着茶具,抬头看向沈秀兰,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夜幕降临后,四合院渐渐安静下来。东厢房的办公室窗帘留了道缝,月光斜斜地照在保险柜上。

更声响过三巡,一道黑影贴着墙根慢慢挪过来。

老陈穿着深色夹克,手里捏着串钥匙,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听听动静。

他在办公室门前站定,从兜里掏出个小铁片,轻轻撬开了门锁。

保险柜的转盘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咔嗒声。老陈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当他终于打开柜门时,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

牛皮笔记本就放在最上层。老陈急不可耐地翻开本子,从怀里掏出铅笔和纸片,就着月光埋头抄写起来。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丁香减两钱,草果添半两......”他边写边念,声音轻得像耳语。

电灯突然亮起的瞬间,老陈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

他猛地转身,看见沈秀兰和裴晓蝶站在门口。

裴晓蝶手里拿着新买的照相机,镜头正对着他惊慌失措的脸。

“老陈师傅。”沈秀兰的声音很轻,“这么晚还在加班?”

老陈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手里的纸片飘落在地。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裴晓蝶走上前捡起纸片,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配料比例。

“这就是你说的新配方?”她把纸片展现在老陈眼前,“要不要我现在就去灶间试试?”

老陈的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沈秀兰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搀到椅子上坐下。

“三个月前,你孙子查出白血病。”沈秀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店里大家凑的两千块钱,本来想明天给你的。”

老陈看着厚厚的信封,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他粗糙的手掌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美味火锅店的老板娘......叫王春花。”

老陈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她答应给我三万块......说是只要配方......”

沈秀兰轻轻拍着他的背:“每次都是怎么交给她的?”

“西跨院墙根第三块砖底下......她把钱塞那里,我放货......”老陈抬起泪眼,“老板,我对不住你......”

裴晓蝶从门外拎进来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几个玻璃瓶:“这是刚从墙根底下取回来的。老陈,你不但抄配方,还偷样品?”

玻璃瓶里装着不同颜色的粉末,瓶身上还细心地贴着采集日期。

老陈看到这些,整个人都佝偻了下去。

沈秀兰沉默地看着那些玻璃瓶,窗外的月光照在她平静的侧脸上。

夜风吹动院里的海棠树,叶片沙沙作响。

月光透过窗棂,在老陈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他佝偻着背,双手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两千块钱的信封,指节发白。

沈秀兰轻轻合上保险柜门,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转身时,围裙的系带在腰间轻轻摆动。

“王春花下次什么时候要配方?”

老陈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疑:“后......后天晚上。”

裴晓蝶站在门边,手里的照相机微微下垂。她看着沈秀兰从容地走到书桌前,抽出钢笔和信纸。

“晓蝶,去灶间取二两八角、一两草果来。”沈秀兰边说边在纸上写下几行字,“要昨天新到的那批。”

裴晓蝶快步离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老陈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沈秀兰将写好的配方推到老陈面前:“照这个抄一份,记住,草果要写三两,八角减半。”

老陈的手颤抖着拿起钢笔,墨水在纸上洇开一小片。

他抄得很慢,每一笔都沉重无比。

裴晓蝶取来香料时,沈秀兰正在检查老陈抄写的配方。

她接过香料袋,拈起几颗草果在灯下细看。

“这批草果味道更冲,但回甘不足。”她将草果放回袋中,“王美玲若是照方制作,头锅会觉得鲜美,但三锅之后就会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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