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晃着驶回王府侧门，宫里的侍卫如同丢弃一袋秽物般，将他与几名王府随从交接后便冷然离去，甚至未曾通传正门。
因着马车摇晃颠簸，更增添了他身上伤处的疼痛，淮安王早在马车驶出宫门时便已醒来。
可今日发生的这些事，让他丢尽了颜面，他不愿睁眼，怕看到旁人羞辱的笑意，索性便闭着眼装晕了。
他被小心翼翼地抬进东院——曾经寻欢作乐、如今成了他囚笼的所在。
浓郁的药味和伤处散发出的腥气取代了往日甜腻的熏香。
锦被是冷的，床榻是硬的，仿佛连这熟悉的居所也在无声地唾弃他。
迷蒙之中，似有一缕脂粉香靠近，并非方霏那股刻意模仿邢氏的媚俗之气，而是更熟稔、更隐晦、带着某种陈年味道的冷香。
一只微凉的手指，带着几分怯意和试探，轻轻落在了他滚烫的额角。
淮安王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忧色的秀丽面庞，妆容细致，眉眼间却掩不住时光的痕迹和刻意讨好的卑微——是王府里另一位沉寂已久的阮姨娘。
此刻她眼波轻转，努力模仿着记忆中邢姨娘的温柔小意，低声道：“王爷醒了？疼得厉害吧？妾身来伺候您……”
是她？
祁恒渊混沌的思绪短暂地凝滞了一下。
方霏那张尖叫着被拖走的狰狞面容与阮氏这张刻意堆砌着担忧的脸在眼前重叠又分离，一股巨大的空虚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王府里的莺莺燕燕，到头来，不过是些随风飘摇的藤蔓。
他这棵昔日的大树倒了，依附上来的竟是这么个人？
心高气傲的王妃不屑，世子受伤需静养，他那几个不成器的侧妃怕是吓得闭门不出……
疲惫和剧痛让他再次合上眼，心底却油然生出一股怨毒。
对邢姨娘，也对将他害成了这样、故意受人唆使来到他身边的方姨娘。
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沉沉的怨气：“……王妃呢？”
这问题，几乎是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
或许是想寻求一丝熟悉的慰藉？或许是想确认唯一的尊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跪在床沿伺候的老管事动作一僵，头埋得更低了，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地缝里去。阮姨娘的手也顿在半空，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觑着老管事的脸色。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有淮安王因为伤势过重，而粗重的喘息声。
终于，那老管事匍匐在地上，带着惊惧后的颤音，声若蚊蝇：
“回……回禀王爷……王妃娘娘……带着世子……去、去将军府……探望沈二姑娘了……”
将军府？
探望二姑娘？
一股腥甜的热意猛地涌上喉头，牵扯着臀股撕裂般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抽气，龇牙咧嘴，原本还算俊朗的面容彻底扭曲。
皇帝大张旗鼓派人来“请”他和方姨娘，他不信那母子俩不知道。
他回来，他也不信那母子二人不知情。
可偏偏，如今他身边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慰问，他的王妃和嫡子，竟将他这个重伤在身、颜面扫地的丈夫与父亲，弃如敝履，巴巴地去将军府探望？
巨大的羞辱感如潮水般袭来，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
他想怒吼，想质问，想掀翻眼前的一切，但身体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涌上喉头的怒血和怨毒最终只化作几声撕裂般的咳嗽和喉间压抑的呜咽，眼角竟溢出了浑浊的水渍。
阮姨娘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擦拭，却被淮安王发了疯一般猛地挥开。
“滚……都给我滚！”他声音嘶哑变形，带着令人恐惧的暴戾：“出去！都出去！”
阮姨娘和管事吓得连滚带爬退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幽暗的卧房里，只剩下祁恒渊粗重痛苦的喘息。
臀股上的伤口火烧火燎地痛，但更痛的是胸腔里那颗被彻底践踏碾碎的心。
阮氏的刻意奉承、管事的战战兢兢、王府上下死一般的沉寂……一切都显得如此讽刺而冰凉。
将军府……
他那骄矜尊贵的王妃，竟宁愿带着受伤的儿子去那里寻求慰藉，也不肯留在他这个丈夫身边片刻！
这两个他曾以为拥有绝对掌控力的至亲，他们的身影愈发清晰，却也愈发遥远。
一股彻骨的寒意，混杂着无边的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后怕，悄无声息在他四肢百骸蔓延。
将军府，沈明曦房中，此刻却是暖意融融。
屋子里燃烧的炭火驱散了早春最后一丝寒气，空气中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和一丝点心的甜意。
沈明曦半倚在层层叠叠的锦被堆里，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细白的指尖捻着自个儿的头发丝玩，这会儿苍白的脸上因屋内的暖意和眼前的情景，难得地透出一点细微的活气。
在她身边，沈明珠坐在床边矮凳上，正拿着一册话本，轻言细语读着一篇轶事趣闻，声音柔和；她不时抬眼瞧瞧妹妹，见她虽手指缠着发丝，却眼神微亮，听得入神，唇边便不自觉地漾起浅笑，读得愈发耐心细致起来。
窗下小桌旁，秦旭、秦芸兄妹俩各自忙着。
秦旭缓缓翻动着书页，低声给秦芸讲解着一本记录各地风物的杂记，他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混合着纸页的沙沙声，成了室内宁静安谧的一部分。
秦芸则微微倾身，灵巧地用彩线仔细缠绕着几支新折的素净梅花枝，那红梅才绽放不久，艳色点缀在浅褐的枝条上，清幽冷香与药香、暖意奇妙地交织在一起。
暖炉里偶尔爆开一两声轻响，新添的炭火烧得正旺。
秦芸手中的花枝终于缠好最后一根彩线，她举起来端详了片刻，满意地弯起唇角，而后站起身，脚步轻盈地走到床边，将那支缀着红梅与彩线的花枝，小心地插在床边小几上一个空着的天青色细颈瓶中，口中温声探问道：“明曦，你看这梅枝，可还入眼？瞧这颜色，带点活气，养在屋里也吉利些。”
沈明曦正要答话，外头云芙掀起帘子，道：“小姐，淮安王妃与世子一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