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阳城的暑气本就蒸腾得厉害,青石板路被晒得能烙熟饼,聚香居后厨的铜锅刚架起来,锅底就冒起了白烟。
何青云正往沸水里撒薄荷,忽听前堂传来伙计慌张的吆喝:“老板娘!不好了!南阳城那边那边发大水了!”
她手里的漏勺当啷一声掉进锅里,溅起的热水烫得手背发红。
南阳城离北阳城不过百里,往年汛期也见过河水漫滩,却从未让伙计慌成这样。
“慌什么,”李重阳从账房快步出来,手里还捏着刚算到一半的账本,“具体怎么回事?”
“刚从南阳城逃过来的货郎说的,”伙计的声音发颤,“说是半夜山洪暴发,城墙都冲塌了半截,淹死的人能堆成山……”
何青云的心猛地一沉,她掀开后厨的地窖门,一股凉意扑面而来。
里面码着半地窖的粮食和草药,是开春时听了凌熙的建议备下的,说是乱世里粮食和药材最金贵,当时只当是寻常防备,此刻却觉得后背沁出冷汗。
“关店,”她当机立断,声音比冰镇酸梅汤还凉,“让平安去通知王爷,就说南阳城溃堤,恐有难民涌入,得提前设防。”
李重阳的动作比她还快,已经让伙计卸了门板。
“我去药铺再买些艾草和雄黄,”他的指尖划过账台上的算盘,“你把地窖的门锁好,非必要不准开。”
何小丫背着药篓从凌熙医馆回来时,正撞见这阵仗。
小姑娘的布鞋沾着泥,药篓里的金银花还带着露水,却被突然落下的门板吓了一跳:“姐,怎么关店了?凌姐姐说今天的薄荷最适合煮凉茶……”
“南阳城发水了,”何青云蹲下身帮她擦去鞋上的泥,指尖触到她发烫的额头,心又揪紧了些,“从今天起,不准再去医馆,也不准出门。”
小丫却把药篓往身后藏:“可是凌姐姐说,洪水过后容易闹瘟疫,我得跟着学认防疫的草药……”
话音未落,街面上突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安阳王府的卫兵举着告示牌疾驰而过,铁皮喇叭里的声音刺破暑气:“南阳城洪涝,现封闭城门!所有居民不得随意出入,发现发热者立刻上报!”
何青云拽着小丫往后院跑时,正看见凌熙背着药箱往城门方向赶,月白长衫被风掀起,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中衣,她的药箱上用红漆画着个十字,在灰扑扑的街面上格外扎眼。
“凌大夫!”何青云忍不住喊。
凌熙回头时,鬓角的碎发已经汗湿:“聚香居有地窖?”
见何青云点头,她从药箱里掏出个油纸包塞过来:“这是苍术和白芷的粉末,点燃了能避秽气,让你家人都待在里面,千万别出来。”
她的指尖冰凉,沾着不知名的草药汁液:“小丫的穴位图我画好了,让她在家背,等我回来检查。”
马蹄声越来越密,卫兵们开始挨家挨户敲门,青石板路上的热浪里混进了消毒水的味道。
何青云把油纸包塞进李重阳手里,忽然看见他的账本摊在桌上,最后一页写着“六月初六,备粮百石,草药三十斤”,墨迹被汗水洇得发蓝。
“你早料到了?”她的声音发颤。
李重阳的指尖在“草药”二字上敲了敲:“去年旱灾时你说过,天灾过后必有疫病。”
他忽然把一把匕首塞进她手里:“地窖的暗门在米缸后面,万一……”
“没有万一,”何青云打断他,把匕首塞回他腰间,“你去清点药材,我去烧苍术。”
地窖里很快弥漫起呛人的烟味,何平安蹲在角落里擦他的秀才襕衫,白色的布面上沾着几处黄斑,是方才帮卫兵搬防疫物资时蹭的泥。
“姐,王爷府的医官都去城门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听说已经有难民发烧了。”
刘雨兰正用布巾给小丫擦手,小姑娘的指甲缝里还嵌着草药渣,是今早帮凌熙捣药时蹭的。
“凌丫头也真是,”她叹了口气,“一个姑娘家冲在最前面……”
话没说完,地窖门突然被敲响,三长两短,是约定好的暗号。
李重阳掀开米缸时,凌熙的脸从暗门后探出来,脸色白得像宣纸,药箱上的红漆被雨水冲得发花。
“带了个孩子回来。”
她的声音嘶哑,侧身让出个瘦小的身影。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个破布包,里面露出半截草药,竟是凌熙昨天说能治痢疾的马齿苋。
“南阳城逃出来的,”凌熙往火堆里添了把苍术,“爹娘都没了,就剩他一个,发着烧却死死攥着这包药……”
何青云的心像被针扎了下,她从超市空间里摸出退烧药,却被凌熙按住手。
“先别急着用,”她的指尖搭在孩子腕上,眉头拧成疙瘩,“脉象浮数,怕是染上了时疫。”
地窖外突然传来哭喊声,兵士的声音响了起来:“各户注意!发现首例疫病患者!所有发热者必须集中隔离!违抗者按通敌论处!”
小丫突然往何青云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
何青云低头时,看见孩子的指甲在她的棉裙上掐出几个月牙形的白痕。
李重阳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子溅起来,映得他眼底发亮:“别怕,咱们有药,有粮食,还有这地窖。”
他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草药堆,苍术、白芷、艾草……每样都码得整整齐齐,是凌熙教他们备的防疫药。
凌熙正用小刀把马齿苋切碎,动作稳得像在解剖药材:“这孩子命硬,能从南阳城跑出来,还死死护着这包药,说明他信草药能救命。”
地窖门又被敲响时,谁都没动。外面的哭喊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卫兵的呵斥和木板车轱辘的吱呀声。
何青云摸出那把匕首,突然发现李重阳的手正按在刀柄上,指节泛白。
“是我,”门外传来王木匠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家老婆子发烧了……求你们给点药……”
何青云与凌熙对视一眼,凌熙往她手里塞了个药包:“是我配的防疫方,让他兑水给老婆子喝,然后赶紧去报官。”
李重阳掀开暗门时,王木匠的裤脚还在滴水,怀里揣着个破碗,碗沿缺了个口。
“用这个煎药,”何青云把自己的砂锅递过去,陶土的锅沿上还留着熬腊八粥的焦痕。
王木匠接过锅时,眼泪啪嗒掉在锅盖上:“何丫头,我知道规矩……可她跟了我一辈子……”
地窖门重新关上时,苍术的烟味更浓了。
孩子已经睡着,怀里还攥着那包马齿苋,小丫蹲在他身边,用布巾沾着凉水给他擦额头,动作像极了凌熙给病人诊脉时的模样。
“姐,”她忽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凌姐姐说,瘟疫最怕干净和药香,咱们有这么多药,肯定能熬过去。”
何青云往火堆里添了把艾草,看着青灰色的烟从地窖的缝隙钻出去,像条细长的蛇。
她忽然想起超市里那排标着“消毒用品”的货架,漂白粉、酒精、洗手液等等,当时觉得在这古代没用,此刻却恨不得全搬出来,洒满北阳城的每条街道。
李重阳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得飞快,噼啪声在狭小的地窖里格外清晰。
“还剩七十六斤大米,”他的声音平稳得像在报流水账,“草药够咱们用三个月,苍术还能烧二十天。”
凌熙正在用炭笔在墙上画防疫图,她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沾着炭灰,像幅抽象的经络图。
“这孩子要是能挺过今晚,”她的笔尖在“发热”二字上顿了顿,“明天就给他喝马齿苋煮的水,比官府的汤药管用。”
外面的兵士又发言了,这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全城戒严!所有店铺不得营业!违令者斩!”
何青云看着墙上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初到北阳城的那天,何小丫指着糖画摊说“好漂亮”,那时的阳光金灿灿的,糖画师傅的铜勺在青石板上勾出条威风凛凛的龙,糖浆的甜香能飘出三条街。
她往火堆里添了最后一把薄荷,清凉的香气混着苍术的烟味漫开来,像给这闷热的地窖开了扇窗。
“会好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等瘟疫过去了,咱们还开聚香居,卖麻辣烫,卖卤味,再让小丫给客人扎针治头疼。”
李重阳的算盘声停了,他往她身边凑了凑,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的:“还得加上我新学的糖醋鱼,凌大夫说我上次放的醋太多,酸得她牙疼。”
凌熙“嗤”地笑出声,炭笔在墙上划出道长长的弧线,像道彩虹。
“等我回去,”她说,“就教小丫扎防疫针,让她给你们都扎一遍,保准来年不得病。”
孩子在睡梦中咂了咂嘴,怀里的马齿苋掉出来几片,被小丫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夹进那本《本草图经》里。
书页上画着的蒲公英还带着白绒球,像极了北阳城没被瘟疫笼罩时的天空,干净得能看见云在走。
地窖外的马蹄声渐渐远了,只剩下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混着远处隐约的哭喊声,在这漫长的夏夜裹成一团。
何青云看着跳动的火光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地窖里的烟味、药味、还有彼此的呼吸声,竟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
就像当年躲旱灾的山洞,就像初到北阳城的客栈,只要身边这些人还在,再大的灾病,总能熬过去。
她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是李重阳用赚的第一笔银子打的,上面的“青云”二字被摩挲得光滑,在火光里闪着温润的光。
外面的天快亮了吧?何青云想。
等天亮了,让李重阳去看看城门的情况,让平安背会新的防疫药方,让小丫给那孩子喂点马齿苋水,而她,要去超市里找找,有没有能让苍术燃烧得更久的法子。
毕竟,这北阳城的烟火气,还等着他们去拾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