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屁的理论！老子干了一辈子淬火，玩了一辈子火，什么叫不可能？”
他伸出一根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老李的鼻子上：“水温差一度，入水时间差一秒，出来的东西都不一样！你们这些坐办公室算数据的，懂个屁的火候！”
老李和老王被他骂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高建军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看到了某种极致之后，既荒唐又欣赏的笑。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张耀。
“张厂长，我有个问题。”
“您说。”
“你们红星厂，现在能稳定生产p4级轴承吗？”
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直指工厂目前最核心的生产能力。
张耀坦然地摇了摇头。
“不能。”
高建军的笑容敛去，眼神重新变得锐利：“那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资源投给你们这样一个连p4级都无法量产的厂子？”
张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平静地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因为我们能做出p2级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只要给我们时间，给我们机会，甚至……p0级的，我们也能做！”
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老刘师傅那边打磨平板的“沙沙”声都仿佛停滞了。
p0级！
老李和老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不再是怀疑，而是纯粹的震惊。
那是什么概念？
那是航天工程、精密导弹、尖端科研仪器里才会用到的东西！是工业金字塔最顶尖的那一小撮明珠！
全国能稳定生产p0级轴承的厂，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哪个不是国家重点扶持、设备武装到牙齿的宝贝疙瘩？
高建军没有像他手下那样失态，但他整个人都静止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锁住张耀，仿佛要钻进他的脑子里，辨别这句话的真伪。
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你拿什么证明？”
张耀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个有些陈旧的楠木盒，递了过去。
“高主任，您再看看这个。”
高建军狐疑地接过盒子，打开。
依旧是那套在省城交流会上让他惊艳的p4级轴承，在红丝绒的衬托下，泛着金属独有的光泽。
“这个我看过。”他的语气里带着不解。
“但您可能没注意到一个细节。”张耀伸手指了指轴承的内圈，“高主任，您是行家，再看看这套轴承的材料和加工痕迹。”
高建军闻言，将轴承拿到眼前，凑近了仔细端详。
几秒钟后，他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看出来了。
“铬15钢……土法淬火……手工研磨……”他喃喃自语，每一个词都说得极为缓慢，像是在确认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张耀接过话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材料和工艺，都是我们厂里最原始的。但它的精度，经过省计量院的检测，核心指标已经达到了p2级的标准。”
“高主任，这说明什么？”
高建军的呼吸陡然停顿了一拍。
他猛地抬头，看向张耀，又转头看看那个还在冒着热气的淬火池，看看地上那三块血汗交织的铸铁平板。
一个疯狂的结论在他脑中成型。
“说明……你们这群人的手艺，已经超越了设备和材料的限制。”
“说明只要给你们更好的材料，更好的设备……”
“我们就能做出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张耀的声音斩钉截铁。
“高主任，我们红星厂，缺的从来不是人，也不是技术！”张耀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回荡，带着金属碰撞般的质感，“我们缺的，只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我们把这身本事，变成国之利器的机会！”
车间里，安静得只剩下淬火池里水泡破裂的“咕嘟”声，和独眼姜粗重的呼吸。
高建军的视线在张耀脸上停留了很久。
那双眼睛，像是在用最精密的卡尺，一寸寸地丈量着张耀的底气和决心。他又看了一眼旁边梗着脖子，一脸“老子天下第一”的独眼老头，最后，目光落回到那三块凝聚着血汗的铸铁平板上。
一个穷途末路的老厂，一群脾气古怪的老师傅，一堆破铜烂铁。
另一边，是重点项目，是无数双眼睛盯着的业绩，是他高建军自己的前途。
这根本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可那套p2级精度的轴承，就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他心里最痒的那个地方。
他身后的老李和老王大气都不敢出，脑门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们看着自家领导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七上八下，这要是真答应了，回头报告怎么写？拿什么跟上面交代？说我们相信了一帮老师傅能用手搓出高精度机床？
高建军忽然吐出一口浊气，所有的权衡和挣扎，都随着这口气烟消云散。
“好！”
这一个字，像是从胸腔里砸出来的。
老李一个哆嗦，差点没站稳。
高建军没理会手下的失态，只是盯着张耀：“张厂长，我给你这个机会。”
“但我有条件。”
“您说。”张耀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脸上依旧平静。
高建军伸出三根手指，指节粗大，像是三根钢筋。
“三个月。我活动能量有限，最多只能给你们争取三个月的缓冲期。”
“三个月内，拿出能用的高精度磨床样机。这台样机，必须能稳定生产出一百套合格的p4级轴承。”
他收回手，语气陡然变得冰冷。
“如果做不到，红星厂以后别再提任何项目。你张耀，也别再来找我。我的前途，还有你们厂几百号人的饭碗，你自己掂量。”
话音刚落，一旁的独眼姜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车间里格外清晰。
张耀却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胸膛一挺，声音洪亮。
“一言为定！”
高建军伸出手。
两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再次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这一次，握住的不仅是承诺，更是一个工厂的未来，和一代工业人憋屈了太久的尊严。
“好自为之。”
高建军松开手，转身就走，没有半点拖泥带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