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大芸和二芸也听到了动静,揉着惺忪的睡眼跑了出来。
“爸!”
“爸你回来啦!”
两个小丫头跟小燕子似的,一左一右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
“爸,省城是不是有好多好多小汽车?”
“你给我们带大白兔奶糖了没?”
叽叽喳喳的声音,像两只快乐的小麻雀,瞬间驱散了张耀心头最后一丝阴霾。他笑着,挨个揉了揉她们的头,心中的某个角落彻底软了下来。
外面的世界再凶险,这里的安宁,才是他拼上一切也要守护的根。
夜深了,妻女都已睡下。
张耀没进屋,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点上一根烟,火星在夜色中明灭。他从那个半旧的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套载誉归来的轴承。
月光下,它静静躺在粗糙的掌心,冰凉,沉重,每一道光华都似乎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
高建军那锐利的眼神,那句“一个月,能拿出多少套?”,又在耳边响起。
省城交流会,不过是个池塘。他这条过江龙只是稍稍探了个头,就被天上真正的雄鹰盯上了。
那片天空之上,才是他真正要去征服的星辰大海。
张耀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眼神却亮得吓人。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轴承冰凉的表面,低声自语。
“接下来,就让全省,乃至全国都看看,我们红星机械厂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张耀就起了床。
陈桃花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还有一碟自家腌的咸菜疙瘩。
“这才刚回来,不多睡会儿?身子不要了?”她看着丈夫眼里的红血丝,话里全是心疼。
“等不了,铁要趁热打。”张耀三两口喝完粥,抄起一个还烫手的鸡蛋揣进兜里,“昨天那事儿,全厂几百号兄弟都伸着脖子,等着我回去给个准信儿呢!”
说完,他推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迎着晨曦出了门。
他本以为,迎接他的会和往常一样,是清晨寂静的街道和工厂的轮廓。
然而,当他骑车拐过最后一个街角,远远望见红星厂那斑驳的大门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大门口,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粗略一看,怕不是有几百号!
张耀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赵富贵那帮人的余党又来闹事了?
可当他骑近了,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不对!
这些人,他都认识!全都是红星厂的工人!
全厂上下,除了几个必须看守设备的老工人,几百号人,全都自发地聚集在了这里。他们没有喧哗,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路口的方向。
当张耀的身影出现时,这片压抑的森林,活了。
“厂长回来了!”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嗓子,声音都变了调。
“轰!”
人群瞬间炸开,像一锅烧沸了的开水!
“厂长!”
赵铁军第一个疯了似的冲了上来,一把抢过张耀的车把,激动得满脸涨红,嘴皮子直哆嗦,话都说不利索:“厂……厂长!您可回来了!我们……我们……”
他“我们”了半天,急得直拍大腿,最后狠狠一拍胸脯,憋出两个字:“牛逼!”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被他逗笑了,上去就给了他一拳:“铁军哥,你他娘的就会说这两个字!”
老刘师傅被几个年轻工人簇拥着,好不容易才挤上前来,这位跟厂子耗了大半辈子的老师傅,眼眶通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机油的手,重重地拍了拍张耀的胳膊。
千言万语,最终化为一句带着哭腔的嘶吼。
“张厂长……咱们红星厂的腰杆……又能挺起来了!”
这一句话,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厂长!以后咱们就跟你干了!”
“没错!你说干啥就干啥!”
张耀被一张张激动、朴实、充满希望的脸庞包围着,一股热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翻身下车,看着眼前这些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他身上的工人们,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刚才还像一锅沸水般嘈杂的人群,竟奇迹般地慢慢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几百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发话。
张耀环视一圈,目光扫过每一张黝黑、激动、布满风霜的脸,然后,他忽然笑了。
“都堵在门口干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不上工了?这个月的奖金,不想要了?”
“哄!”
人群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笑声。
奖金!
这两个字,对这些穷怕了的工人来说,简直比什么都动听!
“厂长!听说你把姓赵的当场就给干趴下了?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尿了裤子?”一个胆大的年轻工人扯着嗓子喊。
“你那消息都过时了!”旁边立刻有人反驳,“我听我二舅姥爷在省城的亲戚说,是咱们厂长把轴承往桌上一拍,那桌子当场就裂了!省城来的大专家吓得直哆嗦,当场就说咱们是全省第一!”
赵铁军挤在最前面,一张黑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横飞:“都他娘的瞎扯!我听到的版本是,厂长单刀赴会,舌战群儒,说得那些人哑口无言,最后赵富贵那孙子是跪着让拖出去的!”
“哈哈哈!”
工人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些消息经过一夜的发-酵,早已在厂里传得神乎其神。在工人们的嘴里,张耀已经快成了三头六臂、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传奇英雄。
张耀心里也是哭笑不得,这帮糙汉子,不去茶馆说书真是屈才了。
他被众人簇拥着,一路走到了车间前的空地上。
“静一静!都他娘的静一静!”赵铁军扯着嗓子吼道,总算让鼎沸的人声稍稍平息。
张耀被几个工人推着站上了一块垫机器用的石台,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热切的脸,他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兄弟们,”张耀的声音沉稳有力,“省城的事,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