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官面无表情地取出一枚特制的训练弹。弹头是柔软的暗红色橡胶,隐约能看到内部包裹的显色膏体。“装药少,后坐力小。打中靶子会留下明显的色斑,方便你找问题。安全。”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着,将子弹压入弹匣,上膛,动作流畅得近乎残忍。
静怡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再次举起枪,对准远处模糊的靶心。三点一线…她的手臂因持续用力而酸痛。预压扳机…指尖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金属弹簧蓄势待发的力量。
“砰——!”
枪声在封闭的仓库里炸开,比预想中更加震耳欲聋!一股远超静怡预期的猛烈后坐力,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撞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手枪瞬间失控地向上高高跳起!她感觉自己的虎口像是被狠狠撕裂了一下,整条手臂被震得发麻,骨头都在嗡鸣。
远处土墙上的靶纸,一片空白。只有枪口飘散出的一缕青烟,嘲笑着她的徒劳。
“脱靶!”教官的声音像冰锥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静怡老师!恐惧是战场上的催命符!枪都控制不住,谈何守护知识,守护他人?你这样,遇到危险就是活靶子!集中精神!克服它!记住,这已经是后坐力最小的子弹了!”
那冰冷的斥责,枪口的硝烟味,手腕清晰的酸痛,叠加着连日来壶外深渊压迫、自身责任重负的如山压力……瞬间击溃了静怡强撑的防线。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上。她猛地低下头,紧咬的下唇几乎要渗出血来,泪水却再也不受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干燥的泥地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抽动,那无声的落泪,比任何嚎啕都更显无助和脆弱。
就在这绝望的黑暗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乌云的一道微光,在她混乱的心湖中蓦然响起。那是理萌的声音,清晰得如同耳语,或许是在书库并肩修复古籍时,或许是在试验田埂边查看夜光稻苗时,又或许是在某个灯火阑珊的归途……“静怡,守护文明的火种,需要知识的光芒,也需要守护这光芒的力量。力量有很多维度,拿起笔是力量,拿起…必要的武器,也是力量。别怕,慢慢来,为了我们想守护的一切。”
为了…想守护的一切!
那声音如同微弱的烛火,却在她内心最深的黑暗里,倔强地燃烧起来。
静怡猛地抬手,用力抹掉糊住视线的泪水,动作带着一股近乎粗暴的决绝。脸颊被粗糙的袖口擦得生疼,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此刻却燃起了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她不顾右腕依旧清晰的酸痛,再次向旁边沉默的教官伸出了手,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
“请…请再给我一枚…训练弹。”
教官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中那簇突然燃烧起来的火焰,微微一顿,没有言语,只是沉默地再次递上一枚特制的红色橡胶弹头训练弹。
静怡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金属重新握在手中。这一次,她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意志都灌注进这冰冷的器物。纤细的手腕依旧在微微颤抖,但她的眼神死死锁定了远处模糊的靶心。脑海中摒弃了所有杂念,只剩下三点一线,只剩下那守护的信念在燃烧。她弓步沉身,重心前压,手臂的每一块肌肉都在对抗着恐惧和虚弱带来的抖动。
举枪,瞄准,预压扳机……
扣发!
“砰——!”
枪声依旧响亮,后坐力依旧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手腕和手臂。手枪再次向上跳动,但这一次,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不同——那跳动似乎被一股更强的意志力向下压了半分。
远处土墙的靶纸边缘,猛地炸开一小团极其醒目的、鲜红如血的膏体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抹红色刺眼得像一颗初绽的星。
打中了!
静怡的心脏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冲破枷锁的狂喜。她甚至来不及感受手腕的酸痛,再次举枪,屏息,瞄准。
“砰!”
“砰!”
又是连续两枪!枪声在仓库里回荡。每一次扣动扳机,那沉重的后坐力都让她纤细的身体微微一震,虎口和手腕传来清晰的、针扎似的疼痛。但她的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专注。每一次枪响之后,远处的靶纸上,都会增添一个醒目的、边缘炸开的红色污点!它们散落在靶纸边缘区域,远谈不上精准,但每一个鲜红的印记,都是她亲手打出的痕迹,都是她克服生理极限和心理恐惧的证明!
教官抱着手臂,看着靶纸上那几个醒目的、边缘炸开的红色污点,又看看旁边那个放下枪后,双手因持续冲击和用力过猛而不停颤抖的纤弱身影。她苍白的脸上,汗水混合着未干的泪痕,却奇异地浮现出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释然和坚定。教官那张如同磐岩雕刻的脸上,那严厉得近乎冷酷的眼神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认可。
硝烟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在静怡周身萦绕。这是她为自己开辟的、全新的战场。手腕的疼痛依旧清晰,但心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几颗特制的、染红的训练弹,彻底击碎了。
暮色如同巨大的、温柔的纱幔,悄然覆盖了尘歌壶。
军工厂巨大的轮廓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依然吞吐着永不疲倦的赤红光芒,机器的轰鸣是这片土地上永恒的背景音。换班的工人们拖着疲惫不堪但异常平静的步伐,沉默地走出那灯火通明的巨大厂房,汇入壶内模拟的夜色里。娜维娅独自站在厂区门口昏黄的路灯光晕下,目送着他们被暮色吞没的背影。流水线的轰鸣声依旧从身后传来,如同永不疲倦的钢铁心脏在搏动。但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从休息室飘出的、属于枫丹“酥饼时光”的甜香,那是她强行在紧绷的战争弓弦上,撬开的一道微小缝隙,一丝人性的微温。
与此同时,在边缘的废弃仓库靶场,最后一缕天光从破败的窗棂斜斜射入,照亮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带着硫磺味的硝烟微尘。静怡缓缓垂下依旧微微颤抖的双手,那支9毫米手枪的金属枪管还残留着一丝余温。她凝视着远处土墙上那张靶纸——几个醒目的、边缘炸裂开的鲜红污点,在昏暗中刺眼地宣告着她的存在。手腕的酸痛和虎口的麻木感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因过度用力而紧绷的肌肉。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释然和某种破土而出的坚定,悄然压倒了生理上的不适和之前汹涌的委屈。她做到了。为了守护,她握住了那份“必要的暴力”,并在上面刻下了属于自己的、鲜红的印记。
教官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装备,转身离开前,目光再次扫过那张染红的靶纸和静怡挺直的、微微颤抖的背影。他严厉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冷硬,大步融入仓库门口渐浓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