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却只是淡然地从帐中走出,仿佛眼前这百人跪拜的场面,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知道,曹玉华想明白了。
这些人,也想明白了。
在这乱世,虚无缥缈的京城告状,远不如眼前一捧能活命的粮食来得实在。
“起来吧,去领粮食。”张平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人群中爆发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与骚动。
曹玉华却快步上前,在张平身前三步处停下,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恳求:“公子,能否分作两批?让老弱妇孺先领?”
张平眼底闪过一抹赞许,这人,心思缜密。
“可。”
孙岩在一旁听着,眉头却紧紧锁了起来。
他凑到张平身边,忧心忡忡,“公子,这可是几百斤粮食,我们南下的任务……”
“无妨。”张平的嘴角勾起神秘的弧度,“这点消耗,还动不了我们的根基。”
孙岩一愣,看着张平那胸有成竹的样子,满腹的疑虑只好咽了回去。
他总觉得,公子身上藏着太多他看不懂的秘密。
随着张平一声令下,分粮开始了。
曹玉华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他大声指挥着,让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人、妇女和抱着孩子的妇人排在最前面。
那些眼神中还带着野性的青壮年,则被他强硬地安排到了队伍的最后,并言明要等过了晌午才能轮到他们。
张平静静地看着,心中了然。
这是一种最简单,却也最有效的制衡。
先让最没有反抗之力的人填饱肚子,可以最大程度地避免因抢夺而引发的内乱。
此人,确有治理之才,只可惜生不逢时。
然而,乱世的人心,终究不是几句约束就能管住的。
一些青壮领到粮食后,那沉甸甸的布袋一入手,眼中的凶光便再次燃起。
他们没有片刻停留,转身就如饿狼般,朝着那些刚刚领完粮、走得不远的妇孺方向追了过去。
尖叫声与哭喊声骤然响起。
曹玉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握紧了拳头,青筋暴起,最终却只能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无力的叹息。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离开了这片营地,弱肉强食的法则便会重新上演,他无力干预每一个人的命运。
张平冷眼旁观,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他给的是生路,不是福泽。
能不能抓住,能走多远,终究要看他们自己。
待到所有人都领完了粮食,人群渐渐散去。
张平走到依旧立在原地的曹玉华面前,亲手递过去一个更沉的布袋。
“这里是五斤粮,是给你的。”
曹玉华一怔,下意识地就要推辞。
张平却不容他拒绝,继续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
“此去路途遥远,前路未卜。若你实在没了去处,可去青牙山。到了那里,报我的名字。”
青牙山!
曹玉华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施舍,这是……招揽!是真正给予了一条可以扎根的后路!
他嘴唇翕动,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最终化作了最决绝的行动。
“咚!”
“咚!”
他双膝跪地,对着张平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响头,额头撞在坚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再起身时,他没有多言,只是又一次深深一揖,而后毅然转身,汇入那散去的人流之中,背影决绝而坚定。
目送他们离去,马韦伯拿着一本账册快步走了过来,神色古怪地向张平汇报:“公子,粮食已经分发完毕,共计……呃,这是账目。”
孙岩接过账册,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脸上满是活见鬼的表情。
“这……这怎么可能?!”他失声惊呼,手指颤抖地指着上面的数字,“发出去几百斤粮食,咱们的总数……怎么还多出来了十几石?!”
张平负手而立,迎着孙岩那见鬼似的目光,忽然发笑。
“那便当我是个能撒豆成兵的妖怪吧。”
他拍了拍孙岩的肩膀,“行了,别研究了,准备上路。”
队伍重新启程。
没了曹玉华那群人,剩下的路途果然清静了许多。
偶尔有零星的流民不开眼,想要冲撞车队,不等靠近,便被秦目带着人射出的几支警告性质的箭矢吓得屁滚尿流。
张平猜测,一则是“舟山商铺”的名声或许已经随着那些流民的嘴传了出去,二则,也是因为这里已逼近晋城,天子脚下,官府的控制力终究强上一些。
夕阳西下,远方大地的尽头,已经能看到一座雄伟城池的轮廓。
那就是晋城。
“安营扎寨。”张平勒住马缰,下达了命令。
刘大壮有些不解,“公子,再加把劲,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张平遥望着那座在暮色中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城池,眼神深邃。
“不急。进了城,才是更麻烦的开始。今晚,让大家好好休整。”
夜色如墨,将晋城的轮廓彻底吞噬。
刘大壮搓了搓满是老茧的手,凑到张平身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掩不住的焦虑。
“公子,咱们还是早些进城吧,这荒郊野岭的,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张平的目光没有投向那远方的城池,反而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身后那片黑黢黢、深不见底的茂密森林。
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不急。跟了咱们一路的老鼠,总不能让它们空着爪子回去。”
站在一旁的马韦伯浑身一颤,脑中仿佛有电光闪过,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却紧紧闭上了嘴。
当晚的营地,一反常态的热闹起来。
张平竟破天荒地拿出些碎银,让刘大壮去采买了些许酒水。
火光跳跃,映着孙家镖局汉子们通红的脸庞。
他们以为这真是到达目的地前的庆功宴,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欢呼声与吹嘘声此起彼伏,将连日来的紧张与疲惫尽数抛在脑后。
酒过三巡,一个个东倒西歪,就连守夜的几个岗哨,眼皮也重得如同灌了铅,鼾声很快便此起彼伏,沉得像是死过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