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华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心思却深如渊海的男人,知道任何谎言都毫无意义。
那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的无力感,仿佛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片刻后,他长叹一声,那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现实碾碎的疲惫与不甘。
“我叫曹玉华。”
他没有隐瞒,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他曾是南方军中的一名队正,读过几年书,略通兵法,却因不愿同流合污而遭上官陷害,被削去军籍,贬为贱民,打入大牢。
南方的灾情愈演愈烈,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到,军心涣散,营啸频发,最终彻底成了一盘散沙。
他趁乱逃出,与无数难民一道,汇入了北上的洪流。
“他们……都是些可怜人。”
曹玉华的目光投向营地的方向,那里火光点点,是他带来的所有希望。
“我在军中待过,懂得怎么在野外找吃的,怎么辨别方向,怎么对付野兽。他们信我,愿意听我的,我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光亮,那是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信念。
“我读过圣贤书,知道天下之大,总有说理的地方。我想带他们去京城,去敲那登闻鼓,去告诉天子,南方的官吏是如何渎职,是如何将赈灾粮中饱私囊!”
“京城繁华,天子脚下,就算……就算最后只能当个乞丐,也总比在这荒郊野外化为一具白骨要强!”
他们这一路,确实劫过一些为富不仁的乡绅,将粮食分给众人,也因此被官府通缉。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引以为傲的谋略和组织能力,在张平面前,竟是如此不堪一击。
听完他的叙述,张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同情,也无赞许。
林间的风更冷了。
“京城?”张平轻轻吐出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个笑话,“你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
曹玉华一愣。
“这一路向北,涌向京城的难民何止千万?你以为那些高坐庙堂之上的大人物们,都是瞎子聋子,对此一无所知?”
张平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刺曹玉华的内心。
“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没管,也懒得管。在他们眼里,你们的命,和路边的野草没什么分别。你凭什么觉得,就凭你这百十号人,能活着走到京城,还能敲响那面可能已经生锈的登闻鼓?”
张平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曹玉华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希望之上。
曹玉华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去想,不愿承认那绝望的现实。
“我……”他苦涩地笑了。
“我也明白……可总得试试,不试,就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活路?”张平忽然笑了,这次的笑意里,带着玩味,“活路,有时候不必去那么远的地方找。”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充满了诱惑力。
“你们已经走出了灾情最严重的南方地界。只要有个地方能落脚,能有口饭吃,凭你们的力气,就能东山再起,不是吗?”
曹玉华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听懂了张平话中的深意。
“我,可以给你们一条活路。”
张平竖起三根手指,“你们每个人,我给三斤粮食。足够你们撑到下一个能落脚的镇子。”
三斤粮食!
在这人命如草芥的年头,三斤粮食,足以让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人重获新生!
但曹玉华没有被狂喜冲昏头脑。
他死死盯着张平,他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条件呢?”
“聪明人。”
张平赞许地点点头,“我的条件很简单。第一,你们不能再北上,必须掉头,或者分散去往各处,但绝不能再往晋城和京城的方向走。”
“第二,”张平的眼神变得深邃,“从今天起,你们每到一处,就要向所有人宣传,你们手里的粮食,是‘舟山商铺’所赠。记住,是舟山,不是我张平。”
舟山商铺?
曹玉华瞬间明白了张平的意图。
这不是施舍,这是一场交易。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流民,将成为张平,不,是“舟山商铺”的喉舌,是移动的招牌!
他要用这上百张嘴,将“舟山商铺”乐善好施的名声,传遍这片灾祸之地!
好大的手笔!好深远的算计!
用区区几百斤粮食,换来一个足以震动一方的声望。
这笔买卖,简直划算到了极点。
而对曹玉华和他的追随者而言,这却是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
和那虚无缥缈、九死一生的京城之行相比,该如何选择,已然不言而喻。
曹玉华心中最后的一丝挣扎与不甘,彻底烟消云散。他看着张平,眼中的审视与戒备,化为了深深的敬畏。
他不再多问一个字,后退一步,郑重地对着张平一抱拳,深深一揖。
“多谢……公子指点迷津,赐予生路。”
这一拜,拜的是那三斤救命粮,更是拜对方那洞察人心的手段和这份阳谋的气魄。
张平坦然受了他这一拜,点了点头。
“去吧。天亮之前,带着你的人离开。”
曹玉华直起身,最后看了张平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入黑暗。
他的身影很快便被林间的阴影吞噬,融入了那片能藏匿身影,却再也藏不住月光的黑暗之中。
天光乍破,晨曦驱散了林间的最后一缕寒雾。
营地里的人刚刚生起炊烟,就被一阵整齐而沉闷的骚动惊醒。
只见昨日还杀气腾腾的流民,此刻竟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营地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林边。
为首的,正是曹玉华。
他卸下了所有的戒备与挣扎,领着他身后那近百号老弱妇孺、青壮汉子,朝着张平的方向,俯下了曾不屈于官吏威压的头颅。
“公子大恩,我等……没齿难忘!”
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有一片压抑的、发自肺腑的呜咽与叩首声。
那沉闷的磕头声,在这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震撼人心。
孙岩和刘大壮等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愕。
他们只知昨夜公子出去了一趟,却不知竟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