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携了永珹,引着齐汝,一行人赶至永巷。齐汝不及寒暄,忙趋前俯身,为永璇凝神细诊,片刻后提笔挥就一方,递与侍立一旁的澜翠,沉声道:“速去煎来,不可耽搁!”澜翠领命,不敢怠慢,急急捧了药方去了。
金玉妍枯坐于床沿,见魏嬿婉袖中取出一卷明黄之物,颤巍巍接过,逐字细览,眼中陡迸异彩,如久旱逢霖,蓦地爆出一阵狂笑:“好!好!好!魏嬿婉!魏嬿婉!你竟……竟真会养我儿!我儿有靠了!有靠了!”笑声未歇,身躯一斜,“噗通”一声自榻上滑坠,浑不顾痛楚,遽伸枯手,死死攥住永珹衣襟,狠命向下拖拽,嘶声厉喝:“永珹!快!快跪下!给你额娘!给你额娘磕头!磕响头!”
永珹泪如泉涌,喉间哽咽,弱质战栗不止,唯死死咬唇,一声“额娘”都唤不出,遑论叩首。
金玉妍见状,倏地拼尽残力,扬手朝着永珹苍白的面颊,“啪”地一声,狠狠掴去!
清脆掌掴声于陋室中迸响,震得人心悸动。永珹面颊一偏,登时浮起五道殷痕,泪如雨下,却仍紧咬牙关,只闻那压抑的呜咽。
“永珹!听话!你听我的话!”金玉妍目眦欲裂,指甲几欲嵌入永珹的臂膀,“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可你得活下去!你得活!还得让你那可怜的弟弟活下去!”
“从今往后你只当忘了!忘了我这个无用的、不中用的人!给我记到骨头缝里去!你,永珹,自小便是养在令妃娘娘宫里的!令妃娘娘!她就是你嫡亲的额娘!你要敬她如天!孝她如地!不仅视她为生身之母!更要牢牢记住,刻在心里!你永珹,就是打令妃娘娘的肚子里爬出来的!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
魏嬿婉急伸素手欲拦,俯身轻按她肩头,低声道:“姐姐糊涂了。孩儿骨血里刻着亲娘,何曾须臊着皮相认?纵是闭口不唤,他既入我玉牒,便已是嫡亲的孩儿。莫说衣食供奉,便是诗书骑射,岂有不尽心栽培的理?”
金玉妍簌簌战栗,泪珠滚过蜡黄的面颊直坠泥地:“妹妹...我这般蛇蝎心肠的罪妇...”她攥着魏嬿婉的袖口泣道:“自知负你良多...可这满宫朱墙碧瓦间...能托付这两根孽苗的...也只剩你了!”
她忽又扑身向前,十指复深深抠进永珹肩胛,字字混着血沫迸出:“我如今油尽灯枯,报不得令妃娘娘恩德...唯有要这两个孽障,刻!骨!铭!心!记着今时今日!记着是谁从阎王殿里抢回他们小命!这般...你方能放心...我...亦安心了...”
永珹闻此剜心之言,乌睫急颤数下,竟似将满眶热泪生生咽回脏腑,只余两痕水光在眸底幽幽打着转。但听“咚”的一声闷响,小小额头已重重磕在泥地上,震得鬓边碎发簌簌飘起。再抬首时,额间赫然浮起鸽卵大的青紫肿块,却将稚嫩嗓音绷得铁紧:“儿臣——”二字甫出喉头便劈了调,倏又狠狠咬住下唇,生生迸出石破天惊的一句:“给额娘请安了!”
魏嬿婉俯身搀起永珹,素手将他散乱的鬓发细细抿至耳后,柔声道:“好孩子,且忍这一时之痛。”复又拍去他膝上尘灰,青石缎面登时腾起两团灰雾。
这才转向齐汝,眸光却仍系于永珹微颤的脊背:“齐太医,永璇脉息如何?”
齐汝躬身,药箱铜活页铮然作响:“回娘娘,紫雪丹已化入参汤灌服,痰热暂平。若能移驾娘娘宫中,以玉泉山水煎茯苓定心汤,佐以冰片敷涌泉穴,旬日可望转圜。”
魏嬿婉颔首,将永珹轻推向前:“劳烦太医再诊视永珹伤势…额上磕出偌大一个肿包。”
齐汝遂自羊脂玉盒中剜出琥珀膏脂,细细敷于永珹额际,“阿哥慎避汤水,日敷此白玉生肌散,淤血自随清风化。”
魏嬿婉颔首,鬓边累丝金凤衔的东珠微微摇曳:“有劳齐太医。澜翠,送齐太医。春婵,裹紧八阿哥的貂裘,莫教风吹着。”
待锦缎襁褓稳妥拥入春婵怀中,她方转向金玉妍:“太后恩旨虽降…此间终非久留之地。”
“好...好...好...走罢,快走罢!”金玉妍连声应道。
然见魏嬿婉旋身欲行,她犹自挣扎起来,足下踉跄追出数步。皲裂的赤足踏于积雪,绽开点点红梅似的血痕。永珹闻声,肩头微颤,欲要回顾,却听风雪中炸开一声凄厉的嘶吼:“别回头!永珹——!”
“今日跨出此门!你颈上生的便是令妃娘娘胎里带来的头颅!”
“敢回头——”
“我即刻触柱而亡!”
雪霰飒飒击打窗棂,永珹齿关紧咬,终将呜咽尽化喉间寒冰。小小身躯挺得笔直,一步踏碎三寸积雪,再不回顾。
待回到永寿宫中,但见暖阁深处悬着联珠帐,一派融融春意,与外间风雪恍若隔世。魏嬿婉轻移莲步至暖炕前,俯身以手背贴了贴永璇滚烫的额头,遂低声向春婵细嘱:“仔细守着,隔半个时辰便用温水浸了软巾,与他拭一拭手心足心,莫叫汗闭住了。参汤要温着,若醒了,先喂两匙米油垫底,再徐徐进药。” 春婵垂手恭立,一一应了。
安置妥帖,魏嬿婉方引着永珹至外间紫檀雕花榻上坐了。宫娥捧上缠枝莲纹粉彩盖碗,她只略沾了沾唇便放下。目光落在永珹犹带稚气却强作镇定的脸上,静默片刻,声音便似浸了温水般柔缓下来:“永珹,今日你声声唤我‘额娘’,我岂不知你心?无非是欲安你生母之心,叫她晓得你在此间有人看顾周全。于外,这般称呼,原是礼数体统所系,自然使得。私室之内,你若唤我一声‘令娘娘’,亦无不可。亲疏远近,原不在虚名。”
岂料永珹闻言,霍然起身。石青色的袍角扫过光滑如镜的金砖地,端端正正跪在魏嬿婉面前,脊梁挺得笔直如青松幼枝。抬首时,目光灼灼:“额娘此言差矣!儿臣既已双足踏入这永寿宫门槛,便早将身家性命看得分明——从今往后,这条命,便栓在额娘殿前的朱柱之上;这颗心,便只朝向额娘座前的明灯!无论额娘心中视儿臣为何物,是瓦砾抑或珠玉,在儿臣这里,您便是生我、养我、予我血脉骨肉的亲额娘!儿臣,就是您亲生的骨血!”
魏嬿婉不再多言,只将那春葱似的柔荑,轻轻拂过永珹粉嫩的小脸儿,温言款语道:“好孩子,且随澜翠安歇去罢。明儿个还要尚书房进学,最是耽误不得的时辰。”
澜翠忙敛衽应了声“是”,便小心翼翼牵了永珹的手,引着退下。一时收拾停当,方又轻手轻脚地转回暖阁。
魏嬿婉斜倚在填漆熏笼上,螓首微垂,闲闲拨弄着护甲上镶的那几粒滚圆米珠。澜翠趋行几步至近前,压低了嗓子道:“主儿,奴婢眼瞧着四阿哥,年纪虽小得紧,心思却比那七窍玲珑心还多一窍。那小小胸膛里藏的丘壑主意,只怕……深过大海呢。”
魏嬿婉听了,眼皮儿也未抬,只慢条斯理地将那米珠拨得滴溜溜转,口中道:“我知你意思,是怕应了那句‘养虎遗患’的老话。”
“只是,‘猛虎在柙,亦可驱驰。’这虎若驾驭得法,那血盆大口,焉知它择谁而噬?”她顺手端起案头那只粉彩盖碗,轻轻撇了撇盏中浮沫,“纵使他是块不成器的顽石,不过中下之姿,咱们这永寿宫,难道还吝惜他一口茶饭不成?只要他安守本分,于那要紧处……事事顺遂我意,”她呷了一口茶,缓缓续道,“本宫保他一世安富尊荣,做个太平闲散宗室。他若能知足常乐,懂得进退分寸,于他,是终身有靠;于本宫,亦是省心省力,便是两下里便宜。”
“说来,我最称心这孩子一桩,”魏嬿婉唇边噙着一丝浅笑,眼波流转,遥遥投向养心殿那飞檐斗拱的方向,曼声吟哦道,“——便是那日养心殿阶前,他脱口而出的诗句:‘桑梓地,骨肉戕,九重恩义薄如霜!何如黎庶蓬门里,天家父子作寇雠’好!当真是……字字珠玑,鞭辟入里!”言罢,那护甲上的米珠映着烛火,在她指尖幽幽一闪。
皇上闻得太后懿旨已颁,面上倒也不显山露水,只那搭在紫檀书案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叩起来,笃、笃、笃……声声沉缓。他眸光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朕连日案牍劳形,倒疏忽了一桩旧事——齐汝,朕亲命他去医治慧贤皇贵妃,何以药石罔效,反致沉疴日笃?”
“这背后,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暗中驱策?又是谁,能凌驾于朕躬之上,成了他齐汝胆敢欺君罔上的——泰山北斗?”
倏忽两日光景过去,宫里便传开一桩意外。那太医院院判齐汝,竟被人从太液池的冰窟窿里打捞起来。彼时天寒地冻,池面虽覆了层薄雪,底下冰层却未冻实。据那起早当值的宫人窃窃私语,道是前夜风雪大作,想是齐太医夤夜独行,脚下一滑失了足,跌进那刺骨的寒水里,竟就此无声无息地淹殁了。
消息传至内廷,换来了几声叹息,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又能料到,前几日还出入宫闱、风光无限的院判大人,转眼间,便成了这琼宫玉宇之下,一具冰冷的浮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