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城主死了，他忽然变得很有存在感。
主要还是死得动静太大。
春分之后，虽然还冷着，但黑夜没有那么漫长了。风波城中起得比鸡早的那一批小老百姓依然在天还黑乎乎的时候就起了床，背上做营生的家伙什，忙忙碌碌奔波到城门，开城门的守卫还没来，没事，一直这样，稍微等上个一刻钟左右，他们就会来了。
一小群出城务农的伙伴走到城门楼子前，个个都又冷又困，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其中只有一个格外浪漫的，在强打着精神仰头追晓月的行踪，看晨光未至前迷蒙淡白的月亮在云雾后清晰地穿梭运动，然而今天一抬头，这个年轻人傻掉了。
“城、城门楼子上挂着什么东西？”
她声音有点发抖。虽然是在询问伙伴们的意见，但从她语气中不难听出，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恐怖的判断。
月亮隐在云后，初升的太阳孱弱无力，在惨淡的晨光之中，五六个伙伴一齐抬头看向她手指的方向。一阵长久的寂静。
不知是谁先惊恐地喊了一声：“人头！”城门前彻底混乱起来，惊慌失措的百姓，闻风而动的江湖人，姗姗来迟的守城卫兵……乱成了一锅粥。城门楼子上挂着三颗人头！
城主府飞骑立刻赶来，隔开人众，派人去摘下人头，一看，一颗新鲜的还在滴血，另外两颗的脸部血肉模糊，已经开始烂了。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纵使飞骑赶到以后第一时间用黑布蒙住三颗人头的面容将之取下，人群中也依然有眼尖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当飞骑离开后，有人在还未疏散的人群中低声道：“…有一颗、有一颗好像是老城主！”
“我以前见过他老人家，不会错！”
当天，慕容万钧在卧房中被人割去头颅的消息疯了一般传遍全城，被无数出入风波城的江湖人士带往各地。
风波城大族阴氏被黑道中人设计灭门，城主慕容万钧围剿黑道堂口，数日后就在卧房中惨遭暗杀，头颅被割下挂上城门示众。
就在慕容万钧遇害的前一天，风波城中许多江湖人目击了一个疑似赤面鬼的女子在城中公然活动。
这消息瞬间在中原武林炸开了。
得到消息的人都在声援，但并无有力的支援。
慕容家焦头烂额地筹办着慕容万钧的丧事，独子慕容琮慌忙继位。
吊唁来客都匆匆离开，不敢多留，灵堂中戴孝的慕容琤按住慕容琮的肩膀，这个向来爱跟他开玩笑的二姐，此时脸上没有分毫的笑意，慕容琤亲率的飞骑将暮色中的灵堂重重封锁，连一只鸟也不可以冒然飞过城主府的上空。在这样落针可闻的死寂中，慕容琤对慕容琮嘱咐道：“绝对不可以跟黑道对着干。”
慕容琮满额的冷汗，双眼哭得赤红，满腔的愤怒要把他烧死，“我要给爹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慕容琤坚决道：“生不逢时，要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才能等到东山再起的机会。”
坐在轮椅上的慕容琅，默默往火盆中添着纸钱，冥繦被火舌舔噬的燃烧声中，她淡淡道：“小琮，爹死了，慕容家倒了一半，你如果也死了，我们慕容家就彻底完了。”
“你要撑住。”慕容琅说。
“你必须撑住。”慕容琤说。
他们连重重守卫的城主卧房都可以悄无声息地闯入，连他父亲慕容万钧的头颅都可以割下来公然挂在城门之上，他们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这风波城里还有谁是他们杀不掉的人？
慕容琮的脑子乱得快要炸了。在这一刻他悲痛的情绪暂褪，心中疯狂地怨恨起自己的父亲。不久之前，他还在为父亲的铁腕洋洋自得，他跟他的无数伙伴吹嘘，我父亲退居幕后只是因为世道太平，杀鸡焉用牛刀，他们黑道的人稍稍露头，我爹绝对不会给他们活路。
结果是黑道的人不给他们慕容家活路。
他恨死了。他颜面扫地！他失去风风光光地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最有作为的城主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他疯狂地想冲进去把父亲的尸体从棺材里拖出来质问。为什么做了几十年的城主却连铲除黑道的能力都没有！为什么连在黑道的暗杀下保命的本事都没有！为什么掂量不清自己的实力非要跟黑道硬碰硬！为什么要丢下这样一个烂摊子给他？！
慕容琮在这种几乎孤立无援的境地里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多么无能，就是这样一个无能的父亲，几乎毁掉了他的一切！
不，不仅是父亲的无能！他愤怒地一把甩开慕容琤的手，“都是你！城主府的事情全是你在做！你要是早点放权给我又怎么会麻烦成这样！叔伯们说的是对的，牝鸡司晨就没有好事！”
“我要是早点放权，你现在还怎么上位？”慕容琤丝毫没有被他的口不择言激怒，冷冷道：“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人了，叔伯们不是支持你吗？你马上亲笔密信传书给他们，等明天宾客到齐，父亲下葬，我会在丧宴上组织你继位以后的第一次晨议，各房的话事人都会来，我会劝你借调人马继续围剿黑道，而你要当众驳斥我，说明人死债消，黑白两道的嫌隙从此翻篇，让叔伯兄弟们看见你韬光养晦的诚意，看到你有从我手中拿权的实力。”
黑道刚杀了他亲爹，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他此刻服软，跟认贼作父又有什么区别？……可如果不这样做，他说不定也活不过明天。
而且现在各方都没有要支援风波城的意思，他从小被当作未来的城主培养，当然知道如今中原最大的一条规矩：辖区以外，互不干涉。这条规矩说白了就是人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兴旺时你当然自在，城中发生什么事都由得你处理，而你一旦面临险境，也不要指望别人来救你！
所以……所以。他们的态度，没准就是默许他服软。
火焰忽明忽暗，是一股穿堂风吹过来，掀起灵幡，慕容琅又细细往里添着纸钱，她用那永远清浅平和的语气慢慢劝解道：“小琮，你不用担心，大姐和二姐都会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