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终于卸去了正午的灼烈,带着石榴树的甜香掠过小区花园的栅栏时,林阳的影子正被夕阳拉得老长,几乎要触到小薇的帆布鞋。两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慢慢走,鞋跟碾过石子的咯吱声里,混着远处热电厂冷却塔的嗡鸣——那是小薇父亲工作的地方,也是这片工业区里最恒定的背景音。
“这树是前年种的,”林阳指着路边一棵半大的石榴树,树干上还缠着护树的草绳,“刚栽的时候才到我腰,现在都能遮半片阴凉了。”他说这话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小薇正抬手拢头发,发梢被风吹得乱晃,像极了他仓库里那些没捆扎好的塑料布。
小薇“嗯”了一声,忽然停住脚步,转身从帆布包里摸出把塑料梳子,三两下把散开的马尾辫重新梳紧。风恰在这时卷过来,掀起她白色连衣裙的衣角,她干脆抬手将辫子在脑后盘成个圆髻,摸出两根黑色发卡交叉别住。金属卡子反射着落日的碎光,在她光洁的额角投下小小的阴影。
“这样利索点。”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发,动作熟练得不像个二十岁的姑娘。林阳看着她露出的脖颈,线条干净利落,倒比刚才多了几分沉稳,心里那点因“五岁差距”而起的别扭忽然就淡了。他想起仓库里那些贴错标签的货箱,有时亲眼看见的,远比单据上写的更真切。
“其实我家情况,张阿姨可能没跟你说全。”小薇重新迈步,帆布包带在手腕上绕了两圈,把包勒得更紧些。她的鞋跟磕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在给她的话打拍子,“我爸妈早不在邢台老家种地了,前年秋收一结束就来这儿了。”
林阳“哦”了一声,脚下的鹅卵石忽然硌得厉害。张阿姨明明说“她父母在老家种地”,这话像仓库里那些填错的报关单,乍看没问题,细究起来全是漏洞。他皱了皱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手机壳——那是个磨掉漆的硅胶壳,还是大学毕业时室友送的。
“在你们小区后排那栋旧楼租的房,三楼,一居室。”小薇抬手指了指西北方向,那边的楼顶上晾着五颜六色的被子,像面拼布旗,“窗户朝西,夏天能热死个人,但房租便宜,一个月才三百五。”她忽然笑了笑,嘴角的小虎牙闪了下,“我妈总说,等俩弟弟考上大学,就换个带阳台的。”
“俩弟弟?”林阳愣了下,张阿姨没提过这个。
“嗯,双胞胎,今年刚上高一,在三中。”提到弟弟,小薇的语气轻快了些,“俩小子淘得很,上周还把班主任的自行车胎给放了气,被我爸追着打了半条街。”她顿了顿,声音低了点,“但成绩还行,上次月考在年级排前五十,班主任说努努力能冲个一本。”
林阳听得仔细,心里却像被叉车叉偏了货箱,有点硌得慌。他不是计较对方家里人多,是不喜欢这种信息掺水。这年头介绍对象还搞这套,跟仓库里那些虚报重量的集装箱有什么区别?他想起母亲总说“张阿姨是实在人”,此刻倒觉得,所谓的“实在”里,也藏着不少人情世故的弯弯绕。
“我爸在热电厂当临时工,接接电线,修修设备,按天算钱,一天八十。”小薇没察觉他的走神,继续说着,手指在帆布包上划着圈,“我妈帮三楼的王奶奶看孩子,那小孩刚一岁半,难缠得很。闲下来还去菜市场帮人理菜,一天能挣个三十二十的。”她算得清楚,像在报超市的价目表,“俩人加起来,够房租和弟弟们的学费,还能攒点生活费。”
“那你……”林阳想说“你工资呢”,又觉得太唐突,把话咽了回去,换成“挺不容易的”。
“习惯了。”小薇低头踢着一颗小石子,石子在地上滚出老远,“从初中毕业来市里打工,就没闲过。刚开始在饭馆洗盘子,后来去服装店卖衣服,去年才进的超市当收银员,好歹能按时发工资。”她抬起头,夕阳刚好落在她眼里,亮得像淬了光,“我不怕累,就怕瞎忙活。”
林阳忽然想起自己大学毕业时,母亲托关系找的中学教职。那时他总觉得“没意思”,非要自己找工作,现在看着小薇,倒觉得“没意思”的安稳,其实是多少人盼不来的日子。他仓库里那些进口的化工原料,包装再精致,说到底也只是些供人使用的东西,哪有眼前这姑娘活得实在。
“张阿姨说你父母在老家,可能是觉得……”他想说“怕你有负担”,又觉得这话太轻飘,干脆闭了嘴。
“她是好意。”小薇反倒替张阿姨解释,“上回跟她聊天,我妈说漏了嘴,说老家的地给我叔种了。可能张阿姨觉得,说在老家种地更体面点?”她嗤地笑了声,带着点自嘲,“其实有啥体面不体面的,挣钱吃饭,不丢人。”
这话让林阳心里的疙瘩松了些。他见过太多打肿脸充胖子的,像小薇这样坦然承认“想体面”的,反倒透着股真诚。他想起自己总躲着亲戚的追问,不愿说自己在仓库当管理员,忽然有点脸红——比起小薇,他那点“文人面子”实在太矫情了。
“我跟你说这些,是觉得没必要瞒。”小薇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他。她的个子只到林阳的肩膀,抬头时得微微仰着脸,眼神却挺得笔直,“我来相亲不是瞎晃悠的,张阿姨一跟我提,我就打听了你的情况。”
林阳愣了下:“打听我?”
“嗯。”小薇点点头,语气笃定,“问了超市里住你们家属院的李姐,她说你是大学生,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在化工仓库当管理员,人挺老实,就是不爱说话。”她掰着手指头数,“还说你妈在派出所当协管员,穿制服的,挺精神;你爸是炼油厂的老工人,以前还是劳模。”
她连这些都摸得门儿清,林阳倒有些不好意思,耳根微微发烫:“李姐……可能说得太好的。我没那么……”
“我觉得挺好。”小薇打断他,声音脆生生的,“大学生咋了?大学生也得吃饭。仓库管理员咋了?正经工作,不偷不抢。你爸妈是工人,我爸妈是农民,都是靠力气吃饭的,没什么不一样。”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林哥,我第一印象对你挺不错的——你说话温吞,看着也实在,不像有些男的,一上来就问我工资多少,有没有社保。”
林阳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挠了挠头。他想起上周相亲的那个银行姑娘,开口就问“仓库管理员有编制吗”,此刻对比小薇的话,像喝惯了冰镇酸梅汤,突然尝到了凉白开的清爽。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该说的我也说了。”小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像在确认什么,“林哥,我觉得你要是觉得我还行,咱就先处着看。虽然是头回见,但我觉得真诚点没坏处。”
她的坦诚让林阳想起仓库里的电子秤,精准,直接,不带一点虚的。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纠结的那些“共同语言”,其实挺可笑的。生活哪有那么多《百年孤独》要讨论,更多的是柴米油盐的实在,是像小薇这样,把“过日子”三个字说得明明白白。
“别看我才二十,我想的挺明白。”小薇的声音低了些,却更沉了,“我来相亲不是耍着玩的,是奔着结婚去的。俩弟弟将来上大学要花钱,我得早点稳定下来,也能帮衬家里一把。我知道这话说出来,可能显得太功利,但我不想藏着掖着。”
林阳看着她紧绷的嘴角,忽然觉得这姑娘比他勇敢。他二十五岁了,还总躲在“精神共鸣”的壳里,人家二十岁,却已经把生活的账算得清清楚楚。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过日子不是写诗”,以前不懂,此刻看着小薇眼里的认真,忽然就懂了。
“我没觉得你功利。”他憋了半天,说出这么一句。话一出口就觉得太干巴,又补充道,“挺好的,实在。”
小薇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愣了愣,随即笑起来,眼角的纹路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我就喜欢实在人。”
两人重新往前走,这次没了刚才的拘谨。小薇说起超市里的趣事,说生鲜区的王大姐总偷偷把临期的酸奶塞给她,说收银台对面卖黄金的柜姐天天跟她吐槽难缠的顾客,说她攒了三个月钱,给弟弟们买了套《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结果被俩小子嫌弃“太老土”。
林阳偶尔插两句仓库里的事,说德国来的环氧树脂包装上的德语比英语还绕,说报关行的小姑娘总把“铅封”写成“铅丰”,说老周开叉车时总爱哼跑调的《东方红》。小薇听得认真,时不时问一句“那你们咋核对型号呀”“叉车难不难学呀”,眼神里是真的好奇,不像那些一听“仓库管理员”就皱眉的姑娘。
路过健身器材区时,几个老太太正围着石桌打扑克,“红桃K”“方块5”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穿花衬衫的张阿姨也在其中,看见他们,隔着老远就朝小薇挤眼睛,小薇红着脸低下头,拽了拽林阳的袖子:“咱往那边走。”
绕着花园的环路走了大半圈,夕阳已经沉到炼油厂的烟囱后面,把天边染成一片橘红。空气里飘来家属院各家厨房的味道,炒辣椒的呛味混着炖肉的香气,像一首杂乱却温暖的歌。林阳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他尴尬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小薇却笑得前仰后合。
“赶紧回去吃饭吧,林哥。”她指着前面的岔路口,“我从这儿拐,去超市给我妈捎袋面粉。”
林阳这才发现,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回了刚见面的石榴树下。凉亭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正收拾棋盘,石桌上还留着没喝完的搪瓷缸,里面的茶叶根沉在底上。
“那……”林阳摸了摸口袋,手机硌得慌,“留个联系方式?”
“哎,差点忘了。”小薇赶紧从帆布包里掏出手机,是个边角磕掉漆的旧款智能机,屏幕上还贴着卡通贴纸,“微信和电话都加上?”
“好。”林阳慌忙拿出自己的手机,解锁时手有点抖,屏幕上的图案锁差点划错。他扫小薇二维码的时候,发现她的微信头像是只咧嘴笑的柴犬,昵称就叫“小薇”。
“你这手机该清清内存了,卡得很。”小薇看着他半天没反应过来的屏幕,忍不住提醒。
“回去就清,回去就清。”林阳憨憨地笑,终于加上了好友,微信提示音“叮”地响了一声。
“那我先走了?”小薇往后退了两步,手里还攥着手机。
“嗯。”林阳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明……明天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小薇歪头想了想:“明天下午四点下班,行。”
“那我明天下午给你发微信。”
“好。”
看着小薇转身走进家属院后门的背影,林阳站在原地愣了半天。晚风带着凉意吹过来,掀起他polo衫的下摆,他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包没开封的坚果。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小薇发来的微信:“到家了说一声。”
林阳低头打字,指尖触到屏幕时,心里像被叉车稳稳叉起的货箱,踏实得很。他抬头看了看六楼自家窗户亮着的灯,橘黄色的光透过玻璃映在墙上,像块温暖的补丁。他推着爸爸那辆二八大杠往家属院走,车链转动的咔嗒声里,好像多了点以前没有的调子。
走到单元楼门口时,他掏出手机给小薇发了条微信:“我到家了。”
几乎是立刻,对方就回了个“好嘞”,后面还跟了个笑脸表情。
林阳盯着那个笑脸看了半天,忽然觉得,这个八月的傍晚好像跟往常不太一样。仓库里的化工味,热电厂的嗡鸣声,家属院的饭菜香,还有手机屏幕上那个简单的笑脸,混在一起,像一首不那么规整,却格外让人安心的曲子。他拎着那包坚果爬上六楼,楼梯转角的灯忽明忽暗,他的脚步却比平时轻快了些。
推开家门时,母亲正系着围裙在厨房炒菜,父亲坐在客厅的小马扎上看报纸。听见开门声,母亲探出头:“回来了?咋样啊?”
林阳换着鞋,想起小薇盘在脑后的发髻,想起她眼里的认真,想起那句“奔着结婚去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挺好的,妈。”
“挺好是啥意思啊?”母亲手里的锅铲停在半空,“成了?”
“没说死,”林阳挠了挠头,“留了联系方式,明天请她吃饭。”
父亲放下报纸,没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喝了口茶,嘴角却悄悄翘了起来。母亲的锅铲在锅里欢快地响起来,菜香混着她的念叨声飘出来:“我就说这姑娘不错吧……”
林阳坐在小马扎上,看着父亲报纸上的头条新闻,耳朵里却全是小薇说“真诚点没毛病”的声音。他忽然觉得,或许生活真的不像他以前想的那么复杂,就像仓库里的货箱,不管贴着什么标签,只要放对了地方,就都是有用的。
他拿起手机,点开小薇的微信头像,那只咧嘴笑的柴犬好像也在对着他笑。他犹豫了半天,没再发什么,只是把手机揣回口袋,起身往厨房走:“妈,我帮你摘菜。”
窗外的晚霞正慢慢褪去颜色,远处的热电厂冷却塔依旧嗡嗡作响,家属院里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地上的星星。林阳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个傍晚开始,不一样了。就像他仓库里那些等待被派送的货箱,总有一个,会去往它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