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底的风还带着些微凉意，林阳跨上老爸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时，车座上的铁皮还透着清晨的寒气。车筐里放着笔记本和简历，纸页被风掀起边角，他腾出一只手按了按，指尖触到简历上“长春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那行字，心里莫名紧了紧。
从家到化工厂的路要穿过大半个工业区，沿途全是从炼油厂区涌出来的大货车，轮胎碾过柏油路的轰鸣震得人耳膜发颤。车斗里黑黢黢的原油桶反射着刺眼的光，空气里飘着一股熟悉的、类似烧焦橡胶的味道——那是他从小闻到大的气息，父亲工作了三十年的国营炼油厂，就藏在这片工业区的最深处。
林阳把车蹬得飞快，二八自行车的链条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是在给他打气。他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厂子的效益就差了，老职工们要么内退要么转岗，父亲总说“铁饭碗也有生锈的时候”。如今自己大学毕业，捧着一张中文系的文凭，终究还是绕回了这片弥漫着化学品气味的地方。
骑到第三十个红绿灯时，化工厂的蓝色厂牌终于出现在路尽头。与记忆里父亲所在的国营炼油厂比，这里确实小得多——没有绵延的油罐区，没有高耸入云的烟囱，只有几排整齐的白墙厂房和一栋四层的灰楼。但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站姿笔挺，进出的工人都戴着统一的蓝色安全帽，连货车进出都要在门卫室登记，透着一股私营企业特有的规整劲儿。
林阳把自行车斜支在车棚角落，拍了拍沾着灰尘的裤腿。车棚里停着不少电动车和摩托车，只有他这辆二八大杠显得格外扎眼，车把上还缠着去年冬天父亲缠的防滑胶带，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他深吸了口气，空气里除了熟悉的油气味，还混着一股甜腻的化学品气息，像是某种溶剂挥发后的味道，陌生又锐利。
办公大楼的玻璃门擦得锃亮，倒映着天上的流云。林阳推门进去时，前台的年轻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打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还卷着两道边，和楼里穿蓝色制服的员工格格不入。“找人事部李主管？”姑娘的声音很轻，指了指二楼的楼梯，“左转第三个门，她在等你。”
二楼的走廊铺着浅灰色地砖，脚步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林阳在第三个门口停下，门上挂着“人事部”的牌子，他抬手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进。”
办公桌后的女人抬起头，林阳瞬间明白了前台姑娘为什么没多话——这位李主管实在太惹眼了。深蓝色的公司制服外套熨得笔挺，领口露出一小截白色衬衫，下身是黑色包臀裙，裙摆刚好落在膝盖上方，踩着七厘米的黑色高跟鞋，鞋跟敲击地面时带着不容置疑的节奏。她手里捏着林阳的简历，指甲涂着裸色的指甲油，翻页时动作利落，眼神落在他身上时，带着职业性的审视。
“坐。”李主管指了指对面的椅子，没等林阳坐稳就开了口，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干脆，“林阳是吧？长春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她把“汉语言文学”几个字念得稍重，像是在确认什么，“我看了你的简历，成绩不错，学校也还行。但我们招的是仓库管理员，跟你专业八竿子打不着。说说，为什么投我们这儿？”
林阳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掌心沁出薄汗。这个问题他在路上想了无数遍，此刻却觉得喉咙有些发紧。他定了定神，尽量让声音平稳：“李主管，我来应聘有三个原因。”
“第一，我不想当老师。”他抬眼迎上李主管的目光，没敢闪躲，“不是觉得老师不好，是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本事，还担不起‘教书育人’这四个字。师范毕业不一定非要当老师，至少我现在没这个底气，不想误人子弟。”
李主管的笔尖在简历上顿了顿，没说话，示意他继续。
“第二，我想自己找份工作。”林阳的声音低了些，却更坚定，“家里人毕业前给我介绍过几个单位，有学校有机关，但我不想去。不是说那些地方不好，是我觉得，现在这日子这么安稳，活着容易，但要活明白、活踏实，得靠自己挣。我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没经验没技能，要是连找份工作都得靠家里，那以后还能指望干什么？”
他说到这儿时，李主管的眼神柔和了些，手指离开了简历，交叉放在桌沿上。
“第三，”林阳深吸一口气，把心里最实在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投仓库管理，不是觉得自己只能干这个，是想从这儿学起。我知道你们是化工厂，内贸外贸都做，仓库里肯定有不少门道——怎么盘库，怎么发货，怎么跟车间、跟物流对接，这些都是学问。我在学校学的是书本上的道理，现在想看看这些道理到了实实在在的地方，到底能用多少。您要是愿意给我个机会，我肯定好好学，不会让您失望。”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办公室里静了两秒。窗外有货车驶过的声音，远处传来车间的机器轰鸣，衬得这片刻的安静格外清晰。李主管看着他，眼神里的审视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笑意，她忽然点了点头：“你这小伙子，说话倒是实在。”
她起身走到文件柜前，抽出一份表格递给林阳：“我们内贸仓库前两天刚招了个老师傅，干了二十多年仓储，经验是足，但跟年轻人不太对路。”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林阳简历上“英语四级”的字样，“你既然是大学生，英语应该还行吧？”
林阳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嗯，日常交流和看英文文件没问题。”
“那就巧了。”李主管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们外贸仓库缺个年轻人，现在的主管姓陈，比你大不了几岁，计算机专业的，搞仓库台账那套很在行。不过仓库这块儿，内外贸和车间都归老刘管，他是咱们这儿的老化工，兼着车间主任，经验没得说，你去了得多听他的。”
她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号码：“小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带个新人去熟悉下外贸仓库。”挂了电话，她看向林阳，“试用期三个月，工资1800，转正后2500，交公积金。理论上双休，忙的时候单休，这个得跟你说清楚。这个月还有一个星期，你要是觉得行，明天就可以来上班，算整月工资。不过我建议你5月4号来，劳动节放三天假，正好回家准备准备。”
林阳手里捏着那份表格，指尖都在发烫。他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原本以为至少要等几天消息，甚至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我……我没问题！”他站起身，声音有些发颤，“明天就能来！”
“不急。”李主管抬手看了看表，“先让陈主管带你去仓库转转，认识下同事，尤其是老刘，他是内外贸仓库的主管，还兼着车间主任，管着大摊子，你得多跟他学。外贸仓库离办公楼不远，溜达着就到，正好路上让小陈跟你说说情况。要是觉得环境不适应，随时可以说。”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敲门声，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戴着黑框眼镜，头发理得很短，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上还亮着表格。“李姐，找我？”他的目光落在林阳身上，带着好奇。
“这是林阳，新来的，以后在你手下，负责外贸仓库的单据和出入库协调。”李主管介绍道，“小陈，你带他过去，跟老刘和其他人打个招呼，让他熟悉下环境。”
“行。”陈主管伸出手，握起来很有力，“我叫陈凯，你叫我凯哥就行。外贸仓库离这儿不远，咱们走着过去，正好跟你聊聊。”
林阳跟着陈凯下楼时，心脏还在砰砰直跳。两人穿过办公楼大厅，推开玻璃门走进厂区，午后的阳光落在身上，带着点暖烘烘的热。路边的冬青树刚修剪过，露出新绿的枝芽，空气里的化学气味淡了些，混着泥土的腥气。“咱们这外贸仓库是前年刚建的，用的是电脑台账，比内贸那边的手写账本先进点，”陈凯步子迈得不快，边走边说，“我学计算机的，专门弄这个，进出库都在Excel里记，库存多少、发了多少，表格里看得清楚。老刘是总负责人，内外贸仓库加车间都归他管，以前在国营厂干过，对化工产品的特性门儿清，你得跟他学怎么区分危险品和普通货物，报关的时候弄错一点都不行。”
林阳跟着他沿着厂区主干道往前走，远处的车间传来机器运转的嗡鸣，偶尔有穿蓝色工装的工人推着物料车从身边经过，笑着跟陈凯打招呼。“前面那栋蓝顶的钢结构房就是外贸仓库，”陈凯指着不远处，“也就百十米，走快点两分钟就到。主要发东南亚和欧洲的单子，单据都是中英双语的，有些客户还要求全英文，你英语好，这块儿以后就靠你了。里面分了恒温区和普通区，危险品单独放，规矩多，得慢慢记。”
说话间已经到了仓库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站在月台边，手里拿着个厚厚的账本，对着一辆集装箱卡车核对什么。他穿深蓝色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鬓角有些白，但眼神亮得很，看到陈凯和林阳，抬了抬下巴：“小陈，这就是你说的新人？”
“刘主管，这是林阳，以后跟咱们外贸仓库干。”陈凯拍了拍林阳的肩膀，“这是刘主管，咱们内外贸仓库和车间都归他管，你以后工作上的事，多向他请教。”
老刘放下手里的账本，打量着林阳，眼神里带着点审视，又有点好奇：“大学生来干仓库？还是外贸的？”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带着车间里练出来的洪亮，“能扛动五十斤的货箱不？仓库可不只是看单据，忙起来叉车不够用，就得靠手搬，跟车间下料似的，得有膀子力气。”
林阳脸一红，老实回答：“应该……可以试试。”
老刘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试试不行，得真能扛。外贸的货急，车间生产出来堆到仓库，耽误了船期要赔钱的。”他转身推开仓库的大门，“进来看看吧，这儿可比你在学校里学的那些文章复杂多了，得懂化工、懂物流，还得懂点外语，跟车间对接的时候，连机器轰鸣声里都得听出点门道来。”
仓库里的光线很亮，一排排金属货架直抵屋顶，上面整齐地码着印着外文的纸箱，有的箱子上还贴着黄色的“易碎”标识。几个穿着工装的工人正用叉车把货箱往集装箱里运，陈凯指着桌上的电脑说：“这就是我们的库存表，我每天更新，谁领了货、领了多少，都得在这儿记上，晚上打一份纸质的贴墙上，大家都能看见。老刘记货靠脑子，哪个货什么时候进的、该什么时候发，他心里门儿清，我记货靠表格，你来了正好，把英文标签和咱们的台账对得上，再跟老刘学学怎么防货损，就算入门了。”
林阳站在仓库中央，看着那些陌生的英文标识，听着叉车的嗡鸣和远处隐约传来的车间机器声，忽然觉得心里那点对未来的迷茫淡了不少。父亲总说“日子是熬出来的”，他以前不懂，此刻却明白，所谓的“熬”，或许就是像这样，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一点点学，一步步走。
老刘拿着一个印着德语标签的货箱走过来，递给林阳：“看看这个，知道是啥不？这是昨天车间刚下线的，今天就得入仓，下周要发走。”
林阳接过箱子，仔细看了看标签，又翻到侧面的成分说明，轻声念道：“是……聚氨酯涂料，出口德国的，储存温度不能超过25度。”
老刘挑了挑眉，看向陈凯：“嘿，这小子还真能看懂。”
陈凯笑着拍了拍林阳的后背：“明天过来吧，我给你找套合身的工装。对了，把你的银行卡号给我，人事部要登记发工资。”
林阳拿出手机，刚要报卡号，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陈凯：“凯哥，我今天能把仓库的英文单据样本拿回去看看吗？我想晚上再复习下专业术语。”
陈凯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行啊，够上进。老刘，把上周的出口单据找一套给他。”
老刘转身去文件柜翻单据时，陈凯凑近林阳，压低声音说：“老刘是个好人，就是嘴硬，你多跟他聊聊，能学到不少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他统管着车间和仓库，知道哪个产品容易出问题、该怎么存才保险，这些都是真本事。咱们这外贸仓库，要的就是既懂英文又懂实操的人，好好干，有前途。”
林阳接过老刘递来的单据，指尖触到纸页上打印的英文，忽然觉得，这辆从四月底骑来的二八大杠，载着他驶向的，或许不只是一个仓库，而是一条能让他真正“活明白”的路。远处的炼油厂区传来熟悉的汽笛声，和化工厂的机器声、仓库的叉车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为这个刚刚开始的故事，奏响了第一声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