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前的烛火跳了跳,把大伯儿的影子投在白幡上,忽长忽短。他蹲在供桌旁,烟卷在指间明灭,旁边围着二伯儿、三伯儿、林阳爸和五叔,五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头凑得近,像小时候围在爷爷膝下听他讲镇上的新鲜事。
“墓地是前年就备好的,”大伯儿弹了弹烟灰,火星落在青砖地上,“就在西坡那片林子里,挨着你妈(奶奶)的骨灰盒,到时候迁过去合葬,老两口也算团圆了。”
二伯儿往香炉里添了炷香,火苗舔着香根,“爹前年就催着办,说‘别等我走了你们手忙脚乱’,那会儿还笑他心急,现在才知他心思细。”
三伯儿摸了摸供桌上爷爷的遗像,照片里的老人穿着蓝布衫,手里攥着串磨得发亮的核桃——那是他在镇上遛弯时总盘的,不抽烟,就爱这口清净,“咱爹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年轻时在镇上摆摊修鞋,供咱哥五个读书,把攒了大半辈子的银元都兑了;后来帮着带孙子孙女,谁家有难处他都往跟前凑,九十多岁了还在院里侍弄花草,说‘能给你们添点绿,也算帮衬’。”
林阳爸(四叔)的指腹蹭过供桌边缘的木纹,“他总说‘我不疼你们谁疼你们’,小时候我得过场大病,他背着我走了四里地去镇卫生院,布鞋都磨破了…现在想想,他哪是不容易,是把容易都给了咱们。”
五叔(老伯儿)往烛台里添了点蜡油,“昨儿夜里他走时,嘴角还翘着,你五婶说像刚听完戏文。他总说‘人死是解脱,别哭哭啼啼’,看来真是没受罪。”
几个老兄弟没再说话,烟卷的青烟混着香雾,在灵前缠成一团。供桌上的馒头换了新的,麻酱碗添得满满的,还是爷爷爱吃的稠度,上面浮着层香油,像老人没说完的话,温温和和的。
天黑透时,灵堂里的灯换成了长明灯,豆大的光在风里摇,却总不灭。晚辈们轮着守灵,大哥(大伯儿的儿子)扛来捆军大衣,往地上一铺,“夜里冷,换着裹。”
林阳挨着二哥(二伯儿的儿子)坐下,军大衣裹着俩人,棉絮里还留着去年冬天的煤烟味。二哥掏出包烟,给林阳和三哥(三伯儿的儿子)各递了一根,“还记得不?小时候一放暑假,咱仨就往爷爷这镇上的小院钻。”
三哥点着烟,烟圈飘到供桌前,“咋不记得?二哥家的炸酱面,我能吃三碗,婶儿总笑我‘比你叔还能吃’。”
“我最常去三哥家,”林阳吸了口烟,呛得咳嗽,“他家那台游戏机,魂斗罗能打通关,每次都玩到爷爷来叫吃饭,才恋恋不舍走。爷爷总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喊‘吃饭喽’,声音亮得能惊动半条街。”
大姐(大姑的女儿)端着热水过来,往每人手里塞了杯,“你们仨疯玩的时候,我和二姐(老姑的女儿)总在爷爷的堂屋看光碟,《还珠格格》翻来覆去看,爷爷就坐在旁边剥花生,说‘这姑娘笑起来跟咱家小五似的’。他剥的花生仁,总偷偷往咱兜里塞。”
小五(五叔的女儿)正给长明灯添油,听见这话笑出声,“爷总说我吵,可我一哭,他就往我兜里塞水果糖,说‘不哭不哭,咱找你妈去’。他那糖罐,总藏在柜顶上,就怕被咱几个小馋猫偷光。”
这话戳中了林阳的痒处,他笑着拍大腿,“说到这个,咱小时候谁没干过?不管在谁家睡觉,夜里一醒就哭‘俺找俺妈妈’,每次都是爷爷披着棉袄来抱,拍着后背哼他年轻时听的戏文,直到咱睡着。有回在二姐家,我哭到后半夜,爷爷愣是抱着我在堂屋走了半宿,天亮时他眼都熬红了,还笑‘咱阳阳是想爷爷了’。”
二哥猛吸了口烟,“可不是嘛!有回在我家,我哭着要找妈,爷爷愣是牵着我走了二里地送回家,后半夜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他倒笑‘这小子,跟你四叔小时候一个样,黏人’。”
灵前的烛火又跳了跳,映着供桌上爷爷的笑眼,像在听他们说。林阳望着那笑容,忽然明白“一碗水端平”不是刻意,是藏在细节里——给大哥留的麦芽糖,给二哥藏的弹珠,给三哥攒的烟盒(三哥后来抽的烟,爷爷总念叨“少抽点”),给大姐二姐买的头花,给小五的花绳,还有总往他兜里塞的麻酱饼,每样都带着老人的温度。
后半夜起了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大哥裹着军大衣守在灵前,二姐(老姑的女儿)靠在墙角打盹,林阳和二哥、三哥蹲在炉边烤火,火塘里的炭噼啪响,把影子投在墙上,像群围着爷爷的孩子。
“爷最疼咱,”三哥往火里添了块炭,“那年我摔断腿,他天天拄着棍儿来送饭,麻酱拌面条,说‘吃了长骨头’,愣是从镇东头挪到镇西头,走一步喘三口。他那小院里的月季,总在我去时开得最艳,说是‘给咱三哥添点喜气’。”
林阳想起自己小时候挑食,不爱吃菜,爷爷就把青菜剁碎了拌进麻酱,抹在馒头上,“你看,这不是吃了?比肉香吧?”那会儿总嫌爷爷“骗小孩”,现在才懂,那麻酱里拌的是耐心。他记得爷爷的小院里,总摆着个小石磨,专用来磨麻酱,磨盘上的纹路里,总沾着点芝麻香,是他童年最浓的味。
天蒙蒙亮时,街坊们陆续来了。王大爷揣着刚蒸的馒头进门,“给老爷子带点热乎的,他爱吃这口。前儿还见他在巷口跟张奶奶说‘馒头得现蒸才软和’。”李婶帮着叠纸钱,“老喜丧啊!儿女孝顺,自己没受罪,笑着走的,踏实!他在这镇上住了一辈子,帮谁看店、替谁接孩子,数都数不清,该受这敬重!”
出殡的队伍刚拐出巷口,就听见唢呐声起,高亢又亮堂。前面是撒路钱的孩童,后面跟着披麻戴孝的晚辈,街坊们自发来送行,队伍排了半条街。有人说“老爷子这辈子仁义,谁家有事他都往前冲,该受这敬重”,有人叹“老两口终于团圆了,在那边也能做个伴,听戏文、磨麻酱”,议论声混着唢呐声,在雪后的清晨里飘得远。
林阳扶着父亲的胳膊,走在队伍里。父亲的腰比昨天直了些,手里攥着块麻酱饼——是老婶儿今早蒸的,说“让爹带着路上吃,他总念叨这口”。风掀起白幡的边角,像爷爷的手在轻轻拍他们的肩。
到了墓地,阳光正好穿透林叶,落在新砌的坟茔上。大伯儿指挥着人把奶奶的骨灰盒迁来,与爷爷的棺木并排安放,“爹,妈在这儿等您呢,往后俩人能一起听戏文了。”
填土时,每个人都抓了把土,慢慢撒下去。林阳的土落在坟头,混着点芝麻香——是他偷偷从爷爷的小石磨上刮的,想让这香味陪着老人。
回程的路上,大哥忽然笑了,“还记得爷总说‘人走了,魂在念想里’,咱往后吃馒头沾麻酱,就当他还在。他那小石磨,我挪回家了,往后咱想吃,就自己磨,跟爷磨的一个味。”
林阳望着车窗外的镇子,雪后的屋顶像盖了层糖霜,爷爷住的小院就在街角,烟囱里没了烟,却好像还能看见老人坐在老槐树下,剥着花生,等他们回家。
灵堂的灯最后是林阳吹灭的。烛芯还留着点红,供桌上的麻酱碗空了,馒头也没了,像爷爷真的来吃过。他摸着那只豁口的粗瓷碗,指尖沾着点余温,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总说的那句话:“灯灭了不怕,心里的亮着就行。”
心里的灯,可不就亮着么?在每回蒸馒头的热气里,在每回拌麻酱的香里,在每次说起“俺找俺妈妈”的笑里,在街角那棵老槐树下,一直亮着。